庞五被孟旬的话震住了。
他等着如牛般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孟旬，像是傻了，又像是在判断着孟旬的这句话中究竟有几分真和几分假。
可是面对着那双平静到几近虚无的双眼，庞五根本一点也看不透孟旬。
他润了润干涩的唇，仍说着与方才相同的话：“就算你这么说，我也还是……”
语气却已截然不同。
孟旬莞尔，一刹，收回了方才压迫着他的全部气势。
“这可是事关生死的决定。”他松开手，轻缓地抚平庞五衣襟上的褶皱，“我给你一刻时间，一刻后，我会从你这里知道，你究竟是想死，还是想活。”
最后一个字，孟旬语气略略加重。
他微抬手，身边御史立刻出去拿了一个箭漏回来放在案几上。
庞五再次用力吞咽了下唾液，而这回，他没再回答。
该说的话已经说完，孟旬便也不再多留。
他起身，冷冷俯视了庞五一眼，随即在一众御史的揖礼下离开，同时也带走了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庞五看着箭漏上的刻度，佝偻而坐，满是粗糙茧子的手反复扣动着案几边缘。
许久后，他才抬起头，对着一名看守他的护卫，干哑地说道：“可以给我口水吗？”
……
天色不知不觉已经暗下，御史台的烛火悄然在回廊两侧点起。
孟旬在离开审讯室后，便趁着等待的空档，急急奔向自己居住房间探望秦书儿的情况。
临到门前时，正逢花发长须的谭大夫关门出来。
谭大夫立刻旋身揖礼：“孟台端。”
孟旬开口便问：“里面人伤势如何？可有性命之忧？”
谭大夫摇头笑道：“端公不必太过担心。那小娘子的身子骨乃是老夫从医多年少见的硬实，皮肉之伤和五脏虽都有些损伤，但大抵无恙，休养些时日便好。只是最近最好别有太大的情绪波动，免得落下病根。”
“没有大碍？”孟旬略拧了下眉，“那为何会昏厥不醒？”
“这个……”谭大夫顿了顿，“困的。”
冷风飘过，一阵寂静。
半晌，孟旬侧过头，自唇齿间流出一声嗤笑。
在秦书儿的身上，果然只有想不到的情况，没有出现不了的情况。
总之，听闻秦书儿没事，孟旬也就放心了。
他亦对谭大夫颔首：“孟某明知谭大夫近来在忙陛下之事，还劳烦您跑这一趟，十分过意不去，就算孟某欠了谭大夫一个人情。”
谭大夫紧忙摆手：“台端客气了，本来宫里就有太医署的人候着，谭某也只是帮着我家小郎君出席出席，没甚重要的事可做。”
“都说谭家小郎君不好应对，也真是难为你了。”孟旬接道。
谭大夫提及这件事，不禁轻吐一口气：“谭小郎君医术着实高明，但偏就这性子怪了些，容易得罪人。所以我们这些当长辈的，自是要帮他多安抚安抚，免得招了甚话柄。”顿顿，又想起什么，关切道，“对了，端公，您的头痛症近来如何，晚上还是会因梦惊醒吗？”
孟旬淡眸微抬，声音像卡住一样顿了顿，而后才回答：“好些了。”
谭大夫点着头松口气：“以老夫看，台端还是要适当放下心中之事，绷得太紧，就像是箭上之弦，容易断。”声音低了低，“尤其是曾经断过的弦。”
孟旬垂下眼睫，脑海中不经意飘过一些支离破碎的画面。
满地、满墙的鲜血，悲戚地哀嚎，脖子被拧断的声音……
以及，一个浑身是血，背上纹了一只血红蝉纹的女子。
孟旬再次感到喉咙有点发紧，就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住一样。
直到听见谭大夫的一声轻唤，孟旬这才回神，回了一声：“知道了。”
谭大夫似乎还有些不放心，刚要再说话，屋中便传来一声低吟。
两人几乎是同时朝门内看去。
谭大夫笑了一声，说道：“看来这秦小娘子快醒了。”回身长揖，“那谭某便先告辞了！”
孟旬略颔首，而后目送谭大夫离开。
待人走后，孟旬推门入内，来到秦书儿的榻边。
坠下目光的第一眼，便见到小人儿浑身裹满纱布，像是一颗待煮的粽子。
可即便如此，也丝毫没有妨碍到她四仰八叉的睡姿。
她边睡着，还边打着轻酣，只是那张小脸儿却皱成了饺子。
她像是正在和什么做着激烈斗争，时不时还会露出标志性的半颗虎牙。
孟旬表情略微放软：“小丫头还真是为我拼了命了，睡个觉都不能踏实。”他迟疑了下，伸出手，想让她安下心来，“不同担心了，我已经……”
话没说完，就听秦书儿自齿缝里挤出一句话：“孟旬，你这个卑鄙无耻的奸佞……”
又是一阵冷风轻轻吹过。
孟旬僵住手，定了半晌，微微一笑。
指尖儿一转，“啪”一声在秦书儿的额上留了个弹响。
秦书儿疼得浑身哆嗦一下，鼾声都跟着倒抽两声。
她皱眉好一会儿，梦呓：“好汉不吃眼前亏……下次再战……”翻了个身，鼾声再起。
孟旬看着，忍俊不禁笑了一声，顿顿，又接连笑了两声。
连他自己也有些意外。
自己究竟多久没真的笑过了？如今竟被个小丫头给逗笑了。
孟旬看着秦书儿包着绷带的背影，又想起了谭大夫的话。
——绷得太紧，就像是箭上之弦，容易断……尤其是曾经断过的弦。
逐渐沉沦的溺水感再次袭来。
孟旬皱眉，强迫自己回神清醒。
“现在还不是想这件事的时候。”孟旬像换心情似的深吸一口气，随即拽出被秦书儿蹬到角落里的被子，将她整个人盖上，而后起身，理了理官袍。
算算时辰，庞五的防线应该已经瓦解，是收网的时候了。
孟旬轻闭了下眼睛，睁眼时已回复了平日的冷静，而后径自朝门口走去。
谁知指尖儿才刚碰到门框，大门便被先一步推开！
一阵夹杂着异样气息的凛风跟着卷入！
只见赵衍白着一张脸，浑身是血地站在门口。
“端公……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