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好像一下子没了那些对干净、不干净的较真儿,整个人就像是被打散了一样呆呆坐在地上,双手仍紧紧捧着那个陈旧的犬头面具。
刚才在秦书儿他们还在时表现出来的强硬,早已消失不见。
白瓷般的脸上添了几分浅红,偶尔还会泛出几声浅浅的抽噎。
但他还是忍着,干瞪着眼睛,不愿向任何人示弱。
这还是顾常乐第一次看到如此的谭叶。
此时此刻,他就像是个一碰就碎的人偶,竟让人生了几分疼惜。
他看了一会儿,甚也没说,溜达着走到边上,一歪身坐到他的身边,叠腿躺平,盯着孤零零的背影。
或是因为知道没有人能再看到他的脸。
哽咽声忽然变得越来越大,到最后就连纤瘦的身子都开始跟着轻颤。
顾常乐也不说话,就这么陪着。
过了一会儿,谭叶的声音才断断续续从前面冒出:“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不明白三郎为什么要跑去为一个没见过几面的人送了命!”
顾常乐枕着自己的双手,接了一句:“或许就像是他自己说的,是想报恩?”
谭叶的声音更激烈了,撇过半边脸低吼道:“报恩?去他的报恩!如果这世上救命之恩若都需要报,那欠了谭家命的人可以将队排出长安了!我才不信这是三郎的真心话!”
“那绝症——”
“谭三郎根本就没有不治之症!”谭叶几乎是喊出来的,“他是骗他的!”
顾常乐不置可否,只是静静瞅着谭叶。
微微侧过的那半张脸上,满是红润,长长的睫毛染着水润,果然是哭过了。
或是注意到顾常乐的目光,谭叶又迅速将脸扭回。
他重新闷头抱着犬头面具,然后继续哽咽。
又过了许久,他才再次开口:“其实,我也不是全然不知……归根结底,都是我的错……也许他一直打心里是恨着谭家的,所以也是恨着我的……他告诉那个人他患有绝症,或许也只是对谭家绝望的说辞罢了。”他痛苦地长吟一声,又略略垮了肩膀,“终归,没有人愿意活在别人的阴影里过一生……若不是因为我们这张脸……因为这张脸,他完全可以有自己的人生!”
他一遍一遍地搓揉自己的脸颊,似乎当真想将这张脸搓下来。
“我倒不这么认为。”顾常乐接了一句。
谭叶手上动作一僵,再次将脸稍稍转过:“你又不曾见过三郎,有何可反驳的?”
“正是因为没见过……你没听说过,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句话吗?”
谭叶确实没有反驳,而是又猛回头不再说话。
顾常乐知道谭叶其实很迷茫,想听听别人的说法,又不会直说,遂主动坐起身来,让自己离他更近一些,然后靠在他的身边。
“你想,若谭三郎真是抱着想死之心活在世上,随便找棵树了断便好,何以绕这么一大圈子,非要跑到牢房里救那个长松的师兄?再何况那师兄也说了,当初和三郎结识时,他曾帮过三郎,若真是不想活之人,又为何会感激一个救她性命之人?”
谭叶默了一会儿:“你究竟想说什么?”
顾常乐只手撑着自己的半个脑袋,偏头看着谭叶泛红的脸:“我觉得三郎不是心怀绝望而死,恰恰相反,他或许是看到了某种希望才做了如此决定。”
那张脸上果然浮现了一丝诧异。
“希望……?”谭叶还是不解,但又好像想到了什么,只手从怀中掏出了那被他随时带在身边的皮袋以及一个册子。
册子上面,都是三郎亲笔的写写画画,记录着死者解剖之术,以及开刀救人之法。
顾常乐目光也挪到了簿子上:“原来,你一个捣鼓草药的会查验死人,是因为三郎?”
谭叶没有回答,又慢慢翻开了册子首页,其上写着一行字:
愿我所相信之事,能被世人所接受。
愿终有一日,不用再被当作妖魔疯人。
何人能听见我的声音?
何人能看见我的存在?
这几行字引去了顾常乐的注意,不禁说道:“妖魔疯人……这个处境,倒是与他们学格物的有几分相近。”
谭叶先是蹙眉抵触,接着眸子又是一闪,像是想起了什么。
而后匆匆忙忙自怀中掏出那封折折皱皱,不知被自己团了多少次,又不知被小心翼翼摊平了多少次的信。
顾常乐跟着瞄了一眼。
这大概就是谭三郎生前留给谭叶的那封信。
密密麻麻,写满了对谭叶的叮嘱。
最后几行,落笔最重。
“二郎,我曾一直以为自己此生不过镜花水月,身为医者,却被谭家视为禁忌,不被允许救人,甚至不能让世人知道我的存在。大抵最后,也只能无声无息地自这世间消失,毫无作为,也毫无意义。所以我原本对生无望,对死也不惧,更不曾想努力地做什么。但是那天我看到了不一样的光景……烈火白衣,不甘宿命,他们和躲在阴影里的我不一样。看到他们,我好像稍稍知道自己可以做些什么了。”
“烈火白衣,不甘宿命……”他喃喃重复着这八个字,“长松书院……”
他看着这些字,微微出神。
过去他一直以为这封信是在怨恨谭家不让他见天日才书写留下,又或者是他受人所迫,隐隐记载了什么相关犯人的线索。
如今知道了一切,再读这封信时,依稀明白了什么。
甚至可以想象得出三郎在写这封信时,究竟是怀揣着一些什么样的想法。
所以慢慢地,又攥紧了这封信。
顾常乐也明白了,轻叹一声气,挪回目光看向门外透入的一缕微光。
“看来你阿弟想反抗的不是谭家,而是这故步自封的世道啊……”
谭叶脸上渐渐堆起复杂而悲痛的神色,弓起身,再次将面具用力地抱在怀中。
“说到底,还是因为我这张脸,若非因为我,他也可以像长松那些人一样,毫无顾忌地走在人前,去做他想做的事。”
顾常乐却道:“世人皆有世人之苦,长松也有烬灭之痛。谁的宿命更好,无法衡量,但却有一样相通之处。”
顾常乐又慢慢躺回原地,继续看着空荡荡的悬梁。
或是也想起了那个自己连最后一面都还没来得及见到的好友闵清。
“有些人就是这么固执,固执地跑去做一些既不能让他们变成英雄,也不能让他们获得财富之事,明明知道,他们只是这宏大愿想中的小小一粟,数代之后,即便这一切真如他们所愿,但是人们也不会记得他们的存在……换了别人,诸如你我,必也不会在一眼就望到底的短暂人生里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所以我们……终归是贪名逐利的俗人呐。”
谭叶又收紧了手臂,这一次,没有再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