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尧便像是一根桩子般，保持着攻击的动作，一动不动。
半晌，他一点一点地倒在了地上，在他的脖颈上，留下了一道干脆利索的血痕。
朱尧很轻地扯动了下嘴角，就好像早就已经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干裂的唇无声道着几个字：“极善者……生恶，极恶者存善……可怜啊……可怜……”
他笑了几声，便再没了任何动静。
周围好像一下子安静了，只剩下沙石落下的声音。
薛城捏着匕首，侧身站着，紧咬着双齿。
他所有的恨，所有的怨，所有的执念，随着朱尧的死去，好像忽然一下消失了。
但又好像没有任何变化，他依旧感受到了窒息般的痛苦，依旧觉得自己仍然双脚踩在永远不见天日的黑暗里，依旧没有得到半分救赎。
甚至，坠得更深。
薛城的脸颊又抽动了些许，齿间力道逐渐加大，随后连续发出阵阵低吼。
……
墙的那一边，嘈杂而混乱，如遇兵荒马乱。
不少御史台人带着能够调配的所有人手正快速追出城外。
马蹄踏破土地，掀起阵阵沙障。
如此阵仗追击的，不过只是一人一马。
孟旬只身在前，又狠狠加了一鞭子，不需回头，仅凭身后那几乎将周围淹没的马蹄声便知此时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局面。
然，他所骑的马，终究不是官家特选的良马，在这样被追击着急速奔跑之下，马儿很快就逼近极限，只觉身后的响动愈发靠近，就像是海浪一般，一面狂啸，一面张开了血盆大口！
不过片刻时间，孟旬便被两面包抄，彻底封死了他前行的路。
追来者二话没说，回身时直接向孟旬甩出一只短剑！
孟旬迅速勒马朝后仰身避开，待起身时，又有无数兵刃闪在自己眼前。
兵刃相接之音，瞬间在这山路上响起。
没过多久，孟旬便被重重包围。
胳膊、身上、腿上，几乎处处可见刀伤。
他半膝跪地，迎着数把抵在他身前的刀刃，仰头看着不紧不慢朝他骑马而来的程胜武。
程胜武依旧是慈悲佛面，可是此时，细成一条的眼睛却没有半点善意，反而像是孟旬身前的那些刀刃般，透着凛凛杀意。
孟旬毫无畏惧，见了他，嘴角反倒牵出一丝笑，悠然说道：“程大夫若是想见下官，何必如此大费周章，下官对大夫这般忠心耿耿，大夫只要招呼一声，下官不就去了吗？”
“不正是因为孟中丞的面子太大，我程某人请不动，才亲自来寻的。”程胜武微微偏头，冷哼一声，从马上下来，慢慢走到孟旬面前。
他俯视着他，细长的眼中映出孟旬混着血伤和尘土的绯袍，又看回那张仍然带着笑意的脸，突然“唰”的一声反手抽出旁人腰间佩刀，直抵孟旬的喉咙！
“不过是一条办事的狗，竟想着朝主人亮齿。”程胜武渐渐沉下声音，“我当初留你一命，你便当我不会杀你吗！”说着，手上用力，刀尖儿瞬间刺入肌肤！
不深，却割出一条血柱，自他的脖颈慢慢滑落。
闻言，孟旬反而哼哼笑了两声，拇指抹过几乎要渗入衣襟的血，昂头说道：“留我一命，非恩也，起刀杀我，非仇也，各自算盘各自打，各自利益各自营，何用说那些卖人情的假话。”
程胜武眼神更沉，倒也跟着扯了一丝笑：“你倒是看得通透，即是如此，对你最有利的人明明是我，你又为何另存他念？”
孟旬敛回笑意，努力撑起身，顶着无数刀刃直面程胜武：“官字下面两张口，为官者不以民为主，反而朱门酒肉，夜夜笙歌，致使遍地饿殍，流民无数！世上分左右，御史台本该是平衡着一切的存在，最后却变成给他人善后的看门狗……而我不愿趴着做狗，而想站着做人，不可吗？”
“你这腔调还真和那个杨镇山如出一撤，说了那么多，不过就和那些酸腐一样，想要个没用的好名声？”程胜武冷笑两声，刀尖儿更深，“若你心在此，早说便好，我既然能给你名，给你利，便也能给你百年后史书上伟大的一笔！别忘了，史书皆是胜到最后者书写，所谓奸佞只要活到最后，也会成为忠臣良将！”
孟旬大声笑了几下：“看来您这种人，是听不懂某在说什么的，既然如此，那某就直白地解释一下。”唇角微微扯动，又敛为肃杀，一字一句，“您说的那些百年之后的事，某压根就没想过，只是世道脏了，吃人咬人的蛇虫鼠蚁乱跑，某实在忍不住，想踩死几只而已。”
程胜武脸色铁青，声音更沉：“你的官职乃是我程胜武给的，权力也是我给的，纵是你心中不服，也已替我办事多年，还替我解决了历城……在这个时候一命呜呼，也算得上竹篮打水一场空，这会儿不为自己争个全尸，竟然还口出狂言！”说着，高高扬起刀，冷冷盯着眼前人，“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既然我能给你一切，我也能毁了你的一切。今日我便给个成全，让你下去同杨镇山团聚，也算是我程某人，报答他杨镇山当年的提携之恩了！”
孟旬岿然不动，亦是高昂着头：“那我就先替杨中丞谢谢程大夫了，只不过……在送我离开之前，程大夫不想听听我信上写的秘密吗？”
“不管你有什么秘密，只要你死，秘密也就只是秘密而已。”
“那……可不见得。”孟旬善意地，莞尔一笑。
话音落下，突然传来匆匆马蹄声，一名满身大汗的御史迅速自马上跃下，几个踉跄站在程胜武面前大喊：“程大夫，出事了！！”说着，将手上几乎捏烂的一团纸交给程胜武。
程胜武结果迅速看去，上面密密麻麻写了很多的大字，竟全部都是御史台勾连三省六部其他官员，贪敛财物，迫害忠臣，欺压百姓，以及摧捣历城的调查证据！
一桩桩，一件件，包括获益者，包括暗中操作者……所有一切都列得清清楚楚！
里面牵扯到的人，覆盖了各方势力，包括他程胜武的人！
而且最重要的是，这所有的卷宗，全部都印着御史台的大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