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留着长须美髯、身形高大的男子徐徐步出。
点香的味道随着一阵氤氲雾气飘散绕在他身边，更带了几分仙气。
孟旬在人群中看着他，有那么一瞬，薄唇微启，而后又抿住。
秦书儿觉出孟旬气息有些许沉凝，遂小声问道：“孟明府，你认识这人？”
孟旬目光稍稍向下挪至那人脚边儿，见那大仙步履稳健，又慢慢将目光收回，说道：“不认识。”
很快，此人便站定，然后慢慢抬眸看向眼前众人，摆着一副慈悲之容，说道：“因费了些时间与妖邪周旋，让大家久等了。”说着，一挥宽袖示意。
瞬时间，各种店家酒肆，亦是齐刷刷推开自家门窗，接着各自推出各种驱邪避凶的物件、符咒、还有形形色色的怪异纸人。然后就像是长安东西两市一样，分别挂还上“上中下”的签子。
百姓瞬间躁动起来，除了接连不断地感谢大仙辟邪去凶之外，他们还纷纷攥着铜钱，向各家购买辟邪之物以及领取仙缘阁送出的符咒。
秦书儿看着周围人这般涌动的样子，蹙眉说道：“什么辟邪去凶，这种鬼话都有人相信……”她眯缝着眼看向那些价钱儿，眉心皱的更紧，“这些是个甚？几颗兽牙怎卖了如此价格……还有那些粗糙纸人，为何会买这些？”
“通常自是不会信、也不会买，但是当人常时陷入恐惧，便会对任何解脱的方法都坚信不疑。”孟旬也看向周围所有在叫卖的店家、疯抢东西的人，以及除了那些驱邪物之外的所有吃穿之物的价格，“这座城，或许比想象的要更加糟糕。”
话音刚落，周围突然安静了不少，好像很多视线投在身上。
秦书儿逐渐回眸看去，只见那大仙不知何时已看向这边。
孟旬也稍稍抬眸，回望那人。
大仙神情微变，竟干脆朝着孟旬和秦书儿的方向走来。
他的步伐缓慢，却扎实，看起来笑容满面，但眼睛里却写着一种让人看不透的深邃。
秦书儿对上了这双眼，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
那是她曾在市井混迹时所见过的眼神，藏着一种仿佛双脚踩在泥里，深陷其中，却无法逃脱晦暗。这个眼神本不该出现在这样一个被众人追捧的人的身上，以至于产生了一种让她感到奇怪的违和感。
且随着这个人慢慢走近，这种违和感也愈发明显。
几步之后，那大仙便停在了孟旬面前，同时带来了一阵压迫感。
孟旬并未回避，亦是侧身正对此人，并与之四目相对。
“这位郎君气度不凡，且有光印在额……冒昧问一句，郎君可是官府中人？”顿顿，又道，“郎君看着眼生，或许是传闻中历城的新县令？”
一瞬，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看向孟旬，叫卖声和说话声也同时停止。
周围霎时笼罩了一种让秦书儿似曾相识气氛。
就像是三年前，长松火事之后，她迎着万人站在城门前的时候所感受到的目光一样。
那是厌恶的，甚至是压抑着怒意的。
孟旬自然也是感受到了，但依旧看起来毫不动容。
“初来乍到，来溜达溜达，本没想引起注意。”孟旬眸子略略压深，“大仙的消息很灵光，不愧是在历城呼风唤雨之人。”
寥寥几字，却暗潮汹涌。
大仙称是算出来的，孟旬却说他是得到的线报。
孟旬一句话，直接撂下了他这新县令的主张，没半点犹豫，也非常之高调。
秦书儿眉眼却带了几分笑，这很符合她的风格，遂双手环胸如看好戏。
果不其然，这句话后，所有百姓都开始窃窃私语，就连那大仙的眼神都沉了半分。
再然后，便有一些谩骂声从人群中隐隐冒出。
“什么县令，历城县不需要县令，滚出去！”
“县衙什么事也做不了！只会欺压百姓，欺骗百姓！全是废物！”
“滚回去！滚回去！”
谩骂声甚嚣尘上，一声比一声大，最后所有人几乎都被点燃！
“你们竟敢对县令如此！”赵衍大吼，拔刀护在孟旬身边。
但是任他大喊，周围骂声仍是不绝于耳。
就在众人最恼怒之际，人群中有人抓起鸡蛋直接朝孟旬扔去！
“明府！”赵衍迅速出手想要拦截，但还是晚了一步。
那鸡蛋眼看着就朝着孟旬的侧脸飞去。
孟旬连看也没看，仅是一伸手便将鸡蛋狠狠捏住，鸡蛋粉碎，蛋液顺着他修长的指缝渗出，落地。
孟旬蹙了下眉，松手将鸡蛋甩开，自怀掏出布娟，擦手的同时朝扔鸡蛋的方向扫了眼。
霎时寒凛席上，将周遭压下一阵方才没有的更加让人窒息的气氛。
那扔鸡蛋的人对上了这抹视线，本还想抓鸡蛋的手松开了，下意识后退两步。
大仙立刻皱了皱眉，轻声说道：“岂能如此对县令，这不合仁爱之道！”
仅是这不响不亮的一句话，周围人的征讨、驱赶声一下子消失了。
即便是秦书儿都能看出，大仙的这句话是在公开向孟旬示威挑衅，以彰显县令这个职位在历城不过是名存实亡的东西。
孟旬却没有任何反应，继续从容地将余下的蛋液擦掉。
秦书儿看戏心情渐渐变成了有些窝火，于是已经开始拢袖子，只待时机成熟，便准备出去和这帮人打上一架。
谁知刚缠一半儿，便见孟旬拢回了他的气势，换以清淡一笑：“多谢朱大仙替孟某说话，方才孟某失礼了，初来历程，尚不了解情况，所以信口胡说了几句。幸好大仙不计较。”他莞尔，“总而言之，孟某也是为了改善当地情况而来，希望以后，可以与大仙通力合作，为历城造福。”
秦书儿动作一僵，难以置信扭头看着孟旬。
她袖子都挽好了，他就给她听这个？
朱大仙亦是因孟旬态度上的突然转变而微微怔然，但紧跟着也笑了起来：“那是朱某应该做的。”他看向四周，“谁都希望历城百姓可以安生度日，谁也不愿整日担惊受怕。”
周围人神色黯淡，各个陷入了一阵哀默。
孟旬死水般的眸子瞥过周围，紧跟着大叹一声：“孟某来时也听了一些关于历城的事，这样的日子确实很难熬……”说着，垂下眼帘，竟滑下一滴眼泪，但又像在努力掩饰，用袖口擦拭了一下。
秦书儿眼睛再瞪大了一圈儿。
她这是看到了甚？
孟旬这是……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