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秦书儿离开长安的三年里,她几乎每天都会在脑海中勾画两个对她至关重要的场景。
第一个场景,是与孟旬重逢的一幕。
怀了三年的憋屈,想在重逢当天,让那个字字嘲讽自己的奸佞刮目相看。
第二个场景,是她履行当年的壮志豪言,以长松的名义重返长安的一幕。
压了三年的愤怒,想在重返当天,让那些污蔑长松的刽子手胆战心惊。
而如今,虽然第一件被孟旬这厮破坏了,但至少第二件,可以痛痛快快地实现。
这一天,终于到了。
秦书儿站在城池前,昂首仰望,潇洒地拢着身上的包袱,踏着坚实的步伐朝前走去。
路经之处,所有百姓皆停手看去,交头接耳,诧异地瞪圆眼睛。
“快看,这不是长松学院的那个学子吗……她、她真的回来了!”
“这怎么可能,我还以为当初就是一句逞能戏言,真的回来了!”
声音入耳而无动于衷,风吹面颊而迎其直上。
秦书儿快意地吸了口气,就这样在众人瞩目之下步入这久违的长安城!
明明是这么计划的,可现实是……
马车在摇摇晃晃中,经历数日,终于逼近了最终的目的地——长安。
秋尽冬来,寒霜如月。
秦书儿捂着一件厚实的棉袍,束着男子发髻,浑身上下都写着商队跑腿小厮的身份。
乍一看,风尘仆仆,穷苦兮兮,皱皱巴巴。
且不仅是她,这辆马车也不是她从历城出来时乘坐的那辆有牌面的车,而是中途倒换了辆看起来又旧又破又小的车,光是坐在这里就觉得拥挤得快要窒息,尤其旁边还时不时传来顾常乐的鼾声以及谭叶不知是在怼谁的梦呓声。
秦书儿阴沉着脸,双眼直勾勾盯着对面的孟旬。
他也同她一样换了一身商贾的衣裳,脸上易了容,正稳如泰山地闭目小憩。
似觉出那火热的视线,孟旬将长眸抬开一丝缝隙。
“再多睡会儿吧,伤再养养,进了城,就没这个工夫了。”
说着,又重新闭眼。
秦书儿终于耐不住,一溜烟跑到对面,挤入顾常乐和孟旬中间,压低声音对孟旬说道:“孟旬,你就真没别的法子?就真的这么偷摸摸回长安?”顿顿,“就、就不兴有点,有点更体面的方法?这要是被人认出来我的身份……”
“怎么?怕人说长松书院的那个小个子立的旗帜轰然倒塌?灰溜溜逃回长安?”孟旬单睁着眼睛看向身边小人儿,憋着一丝笑意。
秦书儿小脸儿一黑,瞬间苍老十岁,显然被说中了心事。
孟旬见状,轻笑两声回道:“不用担心,若是真被人认出来了……黄泉路上,你也看不到别人的表情。”
好嘛,直接一竿子下黄泉了。
秦书儿脸上的褶皱没减反增。
孟旬看着她这表情,实在觉得有趣,遂还火上浇油地补了一句:“其他法子也不是没有。”顿顿,认真说道,“要不我陪你,咱们一起杀回去?给他们个措手不及?”
“呸。”秦书儿知道孟旬在戏弄她,直接回了一句,“你不要命我还要命!”
孟旬眼中又闪烁出一丝坏笑,凑近小人儿的耳朵,低低说道:“能做一对史上留名的亡命鸳鸯也不错。”
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的,他稍稍偏了下头,下唇正正好从秦书儿耳廓蹭过。
秦书儿脸上忽的一烫,几乎是反射性朝旁边拱了一下。
顾常乐的鼾声被拱出了波浪般的起伏。
秦书儿怕惊醒旁边人,又紧忙坐回,狠狠瞪了孟旬一眼:“人都还在呢,作甚不正经!”
孟旬露出无辜委屈的表情:“我甚也没做啊。”
秦书儿无语凝噎,早就该知道自己和这厮掰扯不赢,遂撇了下嘴,再次坐正。
半晌,忍不住轻轻吐了一口气。
其实,虽然回长安的方式和她所想的不太一样,但她也明白孟旬的考量。
他们这么久才从历城出发,最根本的原因,就是孟旬想让她再养两天伤,其导致的结果,自然是杜新伯和朱尧比他们提前很多天进城。
按照孟旬的推测,这个时间,杜新伯必是已经去过御史台。
虽然他提前寄了一封信,让本就多疑的程胜武没那么快就信任杜新伯,可是程胜武为人狡猾精明,定也会对孟旬心生疑窦,提前部署人力去盯他回长安的车队,只等他一到长安,便迅速将他带回御史台,找个借口软禁。
故此,孟旬便用了声东击西的方法,让御史台车队明目张胆、招招摇摇地慢慢回程,而他本尊则带着其余人抄近路准备偷偷返回长安。
秦书儿知道,孟旬也在赌,赌的就是在这个时间差里,是否能将血蝉的根给刨出来。
如果不幸没能在程胜武察觉前解决掉这件事,他们真的就成了瓮中之鳖。
长安不同历城,其兵力、势力,都足以让孟旬死无葬身之地。
所以对孟旬来说,此生真正的死结,还尚未解开。
秦书儿想起那日孟旬与自己说的话,心里又是一阵酸楚。
她默了默,悄悄探出小手,握住了孟旬的手,轻声嘟囔了一句:“亡命鸳鸯就亡命鸳鸯……史上留名就算了。胜者王,败者寇,谁知道这帮奸佞会如何形容我们。”
孟旬闻言,有所触动,但还是嘴毒地接了一句:“无外乎就是奸夫淫妇呗。”
“孟旬你能不能说点人话!”秦书儿不快地要抽回手,然而却反孟旬握得很紧。
那一时,孟旬深望着她,不再掩饰眼里的喜爱,像一片海,浩瀚又深沉。
“骗你的,我可不想死,想和你一起活着。”
秦书儿心里一颤,望入他的眼睛,如望入了那片海。
对于这个人来说,想一起活着,便已是他用尽一生能说的,最动听的情话。
秦书儿小手回握孟旬。
孟旬的手还是和当初一样,暖到让她安心,也让她不再担心前路的迷茫。
随后,她喃喃说了一句:“那你可千万记好,不能食言。”
孟旬笑了,简单地回了一个“嗯”字。
话音落下之时,马车也停了下来。
赵衍在车外说道:“郎君,到了。”
不过四个字,孟旬脸上的表情骤然变化,秦书儿亦凝了一口气。
不,不仅是他们二人,就连旁边的顾常乐和谭叶都几乎是同一时间睁开眼睛。
对车上的几个人来说,长安,是一个让他们既爱又恨的地方。
是回忆之初,是失去之初,也是所有这一切开始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