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永刑地狱
张李2019-11-05 10:3212,136

  “昨晚休息得可好?若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尽管跟我说。”

  从狂骨那空洞的颅腔内发出一把明朗温煦的声音,让夏月觉得十分别扭。

  “那个……不好意思,我还是想问一下,你……从一出生就是长这样吗?”纠结了一会儿,还是好奇心占了上风,便问出了这个有些冒失的问题。

  狂骨哈哈一笑,毫不介意:“当然不是。我原本是凡人,和你一样,有血有肉,肝胆俱全。至于后来是怎么变成这副模样的,并不值得一提。倒是你才让我惊讶呢。上次陪同城主去花果山夜游,初初见你,还真没看出你竟然有这样一番来历。城主将她心爱的骨簪赠给你时,我还颇有微词。”

  “啊,原来那个帅哥就是你啊!”夏月立刻想起当时温朵娜身边有一位差役打扮,模样出奇清新文雅的年轻人。

  “那是依照我的本来面貌用熟泥彩塑出来的,加上一点儿障眼法,看起来就跟寻常人没什么两样。”

  “那你为什么不保持那个样子?怎么也比现在好看吧。”夏月心直口快的说。

  狂骨只是淡淡一笑,回答道:“皮囊而已,没什么值得留恋。美丑只不过是是凡人眼中浅薄的分别念,百年之后,谁都是一具白骨。”

  夏月无言以对,因为事实确实如此,生老病死谁都逃不过。

  接着,狂骨似又无心的抛出一句:“永葆青春,长生不老,你就真的不想吗?”

  夏月微微一愣,老老实实回答:“我才十六岁,还没有想过老了以后会怎么样。但是我在星城见过的老太太,个个都充满活力,优雅自在。要是将来我老了也能像她们那样,倒也不错。相反,活那么长干嘛呢,喜欢的人都不在了,多孤独啊。”

  “你年纪尚小,还没有品茗过尘世间的悲欢合离,对‘人生’二字还咀嚼不出滋味。想当初我年少时,不知天高地厚,以为凭借一身才华便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现在想来真是愚蠢之极……。”狂骨喟叹道,“后来机缘成熟,开始修真,想要斩断贪嗔痴,回归本根。但至今修为仍十分微浅,真是惭愧啊惭愧。”

  “既然是修真,你为什么不去投奔仙堂而跑到黑岩来呢,你不知道这里都是妖吗?”

  “呵呵,仙和妖其实在本质上并没有什么区别。凡夫所定义的善恶,不过是一种顽固的执着罢了。”

  这些话在夏月听来似懂非懂,又隐约觉得内里蕴藏了许多深意,想来狂骨的身世必定也能讲出一个跌宕起伏的故事,但又不好意思追问,只得嗫嚅着说:“其实,你看久了也挺萌的……”

  狂骨似乎没有听见,只是指着前方一座精致的小厅说道:“就是那里了,快请进吧,城主应该已经到了。”

  果然,当夏月走进去的时候,温朵娜正坐在一张摆满了山珍海味的长方桌前,用筷子不断夹取食物放进奢比碗里。

  奢比紧挨着她坐,吃得很香,看上去是个胃口很好又不挑食的乖孩子。

  “夏月,来,坐这儿!”温朵娜看到她,立刻拍了拍身旁的空椅,热情招呼,心情很不错的样子,就像一位习惯了照顾弟妹的大姐姐。

  夏月坐下,又将椅子朝旁边挪了挪。

  温朵娜看在眼里,莞尔而笑,关心地问:“你看起来有些疲乏,是不是昨晚没有睡好?喏,这些都是我特意吩咐厨房为你准备的滋补药膳,多吃些好好补养补养,熬夜可是美貌的大敌呦。”

  夏月一声不吭的提起筷子,从周围的碗盘中胡乱夹了些菜肴大口吃起来。温朵娜目不转睛的看着她,就像在欣赏一瓶刚刚插好的美丽鲜花。

  突然,夏月放下筷子,冲温朵娜说:“帮我一个忙呗。”

  “你说。”

  “把我变回原来的样子。”

  “怎么,你不喜欢现在这样吗?这可是多少女子梦寐以求都求不到的啊。”

  “不喜欢。我就喜欢原来的样子。”

  温朵娜哑然失笑。

  自己不惜一切代价想要守住的东西,却被这个小丫头如此不屑和轻贱,顿时心中涨上一股怒潮。看来自己对她真是太心慈手软了,轻易就能得到的,的确很难被珍惜。

  虽然这么想着,但她脸上仍保持着云淡风轻的微笑:“这不难,也用不着我来帮忙。封印只是暂时被冲破,不多久又会自行封闭。到时候你自然会变回原来的样貌。解铃还须系铃人,要想永久解除封印,只有云熙才能办到。”

  夏月暗自松了口气,又问道:“如果你得到龙隐,会把遥远山界怎样?会把仙族和住在山下的村民怎样?”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这句话你应该听说过吧?对我心悦诚服的人,不论是妖还是仙,我都会一视同仁,好好相待。哪怕是金花老太婆也不例外。而遥远山界嘛,这就看我的心情了。我想把它变成什么样子,它就会变成什么样子。至于你说的那帮乡野村夫,我压根儿就没把他们放在眼里。不过,他们在仙族这棵大树下乘凉的好日子快要结束了。我准备在山界各处开设灵石矿区,正缺劳役,他们真是再适合不过了。”

  “压根儿没放在眼里……那你为什么还要指使手下去村里投毒?”

  “投毒?我并不知道这件事。”温朵娜提起一把细颈长嘴的白玉酒壶,自斟了满满一杯。“这种小事,没有必要来向我请示。”

  “小事?你说这是小事!?”夏月眼中闪动着无法遏止的怒火。

  “凡人如蝼蚁。要是蝼蚁的事件件都得我来管的话,长多少颗心都是不够用的。”温朵娜冷漠的说,举起酒杯啜饮了一口。

  “可你自己就是凡人啊,你爸爸妈妈也是凡人啊!”夏月喊道。

  温朵娜脸上凝霜结雪,捏住酒杯的指尖处,微细的裂纹正在迅速蔓延:“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的我,如你所见,是统御黑岩的女王,举世无双的黑石城城主。可正因为我当过凡人,我才了解凡人心中的黑暗有多可怕,多罪恶!”

  “你以为摆脱了凡人的躯壳,就能摆脱凡人的心吗?你说人心都是邪恶和黑暗,那是因为你从来没有感受过人心真正的温暖!就连阿尔山对你的爱,都被你心中的怨念冻结了。就像我刚来遥远山界时,被爷爷拒绝收留,心里恨不得全世界都跟我一样痛苦才好。是小碗底的大家,用他们的善良和真诚融化了我心中的冰雪,让我为自己的低级自私感到脸红……温朵娜,没想到你比我更可笑,更可悲,更可怜!因为你身边没有这样的人。就算有,如果你不敞开心扉去接纳的话,还是走不出你的封闭、自私、冰冷!”

  白玉酒杯被温朵娜捏得粉碎,妩媚的异色瞳放出阴寒彻骨的光,连奢比都不由自主的朝旁边缩了缩。

  “夏月姑娘,我之所以会对你以礼相待,是因为我真心挺喜欢你。从你身上我能够找回自己少女时代的影子,找回一些少得可怜的美好回忆。可你竟然这么冥顽不灵,不知好歹!果然是从小被宠溺长大的孩子,没有吃过苦头,不了解人心险恶。这样的你,又怎能理解在无尽恐惧和绝望中长大的我的内心呢……不过,这倒是让我突然想到,有一个地方很适合你弥补这些缺失。在那儿待上个一年半载,或许你就会重新开始定义对这个世界的看法了。”

  狂骨遽然抬起头,踌躇了一下,还是走上前道:“还请城主三思。她年纪小不懂事,可以慢慢调教,但那个地方……未免有些过了。”

  “没有时间了!”温朵娜嚯的站起来,椅子翻倒在地,发出惊人的声响。奢比吓得连刚凑到嘴边的汤勺都掉了,目瞪口呆的望着他的城主娘娘。

  “就是因为不懂事,才必须要让她懂事!而且,我只是要她尝尝苦头,并没有说要她的命!这一点,她真得感谢她十八代祖宗,传承给她保命的资本。狂骨,现在就带她走,省得再惹我生气!”

  狂骨还没答话,奢比就从椅子上跳下来,连连冲夏月做鬼脸:“活该!快去死吧!”

  夏月默默站起来,对狂骨说:“快带我走吧,不要在这个令人作呕的地方浪费时间了。”

  走出门一段路之后,狂骨才开口提醒道:“你做好准备,那可不是什么善妙的地方。不过,你随时都可以改变主意的。”

  “就算那里是地狱我也不会改变主意!”

  “算你说对了……那儿就是地狱。”

  接下来的路程比想象中还要漫长。

  乘上升降梯后一坠到底,在一条错综复杂的阴森甬道中蹒跚前行。

  墙的颜色和气味都像凝固的猪血,腥臭扑鼻。无意间触摸到,感觉就像刷满了滑溜溜、粘湿湿的鼻涕。夏月差点没吐出来。

  狰狞的火把映照出两人闪烁跳动的身影。自己也就罢了,狂骨的影子就显得有些可怖。于是她尽量目不斜视,将注意力集中在正前方。

  可越往里面走,空气中那令人窒息的气味就越浓,四周安静得连呼吸都能产生回音。刚才装满的一肚子食物争先恐后朝喉咙上涌,她不得不紧紧捂住口鼻,拼命遏制这股强烈的呕吐感,并强迫自己习惯这一切。

  不知道会在这里待多久,万一……是一辈子呢……不不不,绝不可能!一定会有办法的!

  万般纠结之下,她决定找点儿话题出来分散一下注意力。

  “狂……骨……”憋了半天才叫出这个名字,“我,我还是想知道你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狂骨沉默了一会儿,慢慢答道:“在我四十岁那年冬天,我在一个崖洞中打坐,没想到竟然进入了深深的禅定。当我睁开眼,却发现身躯已经化为白骨,上面攀附着厚厚的苔藓和藤蔓,血肉和五脏六腑都已腐化成泥,可五感俱在。原来在这段倏尔不知多少光阴逝去的岁月中,我无意中竟练成了‘太阴炼形’之法,从此便省却吃喝拉撒诸般琐事,真是好不轻松。”

  “那……你之前还是人的时候,是做什么的?”夏月决定打破砂锅问到底,她觉得狂骨其实是个很好的人。

  “我?我就是一个穷书生,父母早亡,为求功名寒窗苦读,却屡遭挫败,心灰意冷,后来进山修真,直到如今。”狂骨语气疏淡,略含讥讽,寥寥数语便做了回应。

  “就这样?”夏月有些失望,她还准备着听一个迂回转折、荡气回肠的故事呢。

  “嗯,就是这样。”狂骨道。“不过,我不值得你这么用心探究,现在该担心的是你自己才对。我们要去的可是黑石城最荒凉的地牢,不少冥顽不化的重罪犯人被关进去后,不是疯了就是乖乖投降,或者干脆提前了结自己的生命。现在城主正在气头上,只好委屈你暂且进去待个几日,我自然会找机会帮你求情。也希望你能够回心转意,哪怕是假装也好,不要自讨苦吃,撑不住的时候不要勉强为难自己。”

  “你为什么要这么帮我?”

  “为什么……为什么呢?”狂骨仰头叹息道。“或许是因为你跟我曾认识的一位知己十分相像吧,都是如此倔强……”

  夏月正要问这位知己是何许人,脚下突然出现了一段陡峭的台阶,台阶尽头竖立着一扇高大的寒铁栅门,每根铁栏都有一个成人小臂那么粗壮,在跃动的火光中放出冷冷青光。

  铁栏那边就是地牢。

  中间一条笔直小道,两旁是许多一模一样的正方形牢房。空荡荡,没有窗,浓黑。

  夏月的脊背开始森森发凉,她隐约看到有无数赤裸裸的幽魂在四处飘荡,耳边不断传来不怀好意的窃窃私语——它们一定是被这座地牢折磨而死的囚犯,大多保持着临死时的惨状。

  狂骨拍着一张立着烛台和乱七八糟杂物的大石桌,高声喊道:“有人吗?快出来!”

  快出来……快出来……出来……来……

  回声重复了一遍又一遍,终于从遥远角落传来一个慢吞吞的苍老声音:“来啦,来啦——”

  随着一阵拖拖拉拉、由远而近的脚步声,一个佝偻的怪影出现了。

  夏月的心咚咚狂跳起来,不由自主的咽下了口水,并更加用力捂住口鼻。

  这股令人呼吸困难的恶臭,除了那个老妖婆还能有谁!

  没想到竟然会在黑石城的地牢里,再次见到这张霉烂又恶心的脸,真是冤家路窄!

  夏月猜的没错,来人就是老辫婆。

  只见她摔坏的鼻子像钟摆一样挂在脸中央,随着步伐荡来荡去;两只鼓凸的黄眼珠熬得血红,乱糟糟的发辫披散在两肩,邋遢得就像睡了一百年刚起床似的。

  她拄着一根比自己高出两个头的拐杖,身体颤得像抖筛,毕恭毕敬跪下给狂骨磕头,干巴巴的笑着说道:“狂骨大人怎么会突然屈尊到地牢来,也不事先派人通报一声,老太婆有失远迎,罪该万死!”

  可狂骨压根儿就不认识她:“你是谁?在这里做什么?”

  “狂骨大人有所不知,我原本是在鬼车夫人手下当差的老辫婆。上次去刺探仙堂时受了重伤,腿脚什么的都不灵便了,上边就派我到这儿来守个门。”

  狂骨“哦”了一声,不想跟她啰嗦,便直说道:“我是护送一位贵客前来。城主一时心血来潮,让她到这里……体验几天生活。你可不能怠慢,一日三餐好生侍候着,要是有什么闪失,这副腿脚还能不能在你身上好好待着,我就不敢保证了。”

  老辫婆诚惶诚恐,磕头如同小鸡啄米,口中连连称是,跟夏月上次见到的猖狂模样判若两人。

  “请狂骨大人放心,老太婆我一定好生看管……啊,不!好生招待,好生招待!”

  狂骨点点头:“我可是会随时下来查看的喔。”

  “没问题,没问题!那老身现在就为这位姑娘大人安排一间牢……啊,不,安排一间上房,上房!请请请,这边请!”

  说着,赶紧从地上爬起来,带领二人走到地牢最尽头,从一摞钥匙中挑拣出一把,迅速打开了牢房的锁。

  “这间是最大最干净的,就先委屈姑娘大人先住着,回头我再给拾掇拾掇,保准舒舒服服的。”

  夏月听这老妖婆口口声声称自己为“姑娘大人”,早在心里笑岔了气,恨不得指着她的鼻子大骂:“没想到吧,你也有今天!”可心里又很清楚,自己已经不是什么贵宾了,而是一个因为犯上而被获罪的阶下囚,这戏剧性的转折就如同某部电影里的台词:“人生的大起大落,真是太刺激了!”

  但在这个真相暴露之前,她还是决定顺水推舟,装成贵宾的样子,大摇大摆走进去,往草垫上一坐,顿时感觉就像坐到了一堆仙人球上,疼得她差点喊出来。

  狂骨左右环视了一遍,也觉得和其他牢房相比,这间算不错了,便对夏月说:“那就先委屈你了,等过两天城主消了气,我会第一时间来接你。”

  夏月点点头,真心道了谢。心里却非常清楚这个希望极其渺茫,除非自己向温朵娜妥协,否则她是不会轻易放自己出去的。当然也不至于真要自己的命,不然她得到了龙隐也没用——这才是自己最关键的保命符。

  老辫婆卑微而谄媚的笑着,皱纹在她脸上重重叠叠,像一个萎缩的核桃,比她不笑时还要难看一百倍。

  她殷勤的送走狂骨,在寒铁栅关闭的瞬间变换了一副脸孔,眼中闪烁出邪欲的表情,转身又朝着牢房走去。

  脚步声每跨近一步,夏月的心跳就要加速一拍。说自己不害怕真是逞强,怎么可能不害怕呢?这里是黑岩的地牢,没有弗洛阿德,没有小岩精,更没有胡三太,只有自己孤身一人,连狂骨也走了,自己要怎么对付这个老妖婆呢?不过她还心存一丝侥幸,就是自己的外貌已经发生变化,或许老妖婆根本就没有认出自己来。

  然而这一次她想错了。

  老辫婆从墙上取下一支火把,想把待在黑牢房里的夏月照得更清楚些,同时心里嘀咕着这小丫头到底是何方神圣,居然能让城主和狂骨大人对她如此看重。可恨的是自己只是黑石城一个排不上号的小喽啰,上面的话没胆不听,因此无论多馋,多不甘心,都不能对这块送上门来的肥肉动心——虽然她的样子变了,可身上香喷喷的味道没有变。

  可一想到那天晚上遭遇的惨败,老辫婆就又恨得咬牙切齿起来。要不是这小丫头,自己怎么会吃那么多苦。连日来被身上的各种伤痛折磨得彻夜难眠,脸上褶子层出不穷。反倒是这小丫头,不知吃了什么仙丹妙药,竟然变得这么美貌,看到她的一瞬自己下巴都差点而掉地上了。

  简直太可恶!

  只可惜要不了她的命,可既然落到自己手上,一定是上天赐予的报仇机会,绝对不能浪费!只要保她不死,自己就有一千条法子来折磨、摧毁她。

  “小美人儿,小天仙儿,别来无恙啊,唔——还是这么香死个人!”老辫婆陶醉在深深的呼吸中,隔着铁栅像头老饿狼似的盯着夏月,浓稠的涎水不断从嘴角淌下来。

  夏月背对着她,不理也不睬。

  “哼,小贱人别嚣张!老娘在黑岩待的年头比这里的蟑螂还多,狂骨大人的话是吓不倒我的!”老辫婆恶狠狠道,“你可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夏月翻了个白眼:“傻子都能看出来,地牢呗。”

  “是地牢,可不是一般的地牢。”老辫婆洋洋得意,“它的来历说起来可不得了。当年妖族和巫族大战,妖王战死,现在的城主娘娘率领妖族余部退败到黑岩。可当时黑岩还是兽王的地盘,到处荒山野岭,乌烟瘴气,鸟都舍不得拉屎。城主娘娘与兽王战得撼天动地,日月无光,终于将它杀死,并在尸体上建造起了这座黑石城。你刚才走过的那条甬道,其实是兽王的肠子。而这座地牢,就是兽王吸取被它所吞食的生灵精气的地方。即便过去这么多年,还是时时能感觉到一种诡异的气息,到处都有血淋淋的怨灵在这里徘徊……”

  “跟你比起来,它们都算可爱的的了。”夏月嘴上这么说,却还是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觉得似乎有无数凉飕飕的小虫在背上爬,张着尖细的小嘴在咬她。当然,也可能是老辫婆那贪得无厌的目光。

  老辫婆就跟没听见似的,继续自说自话:“我们都管这儿叫‘永刑地狱’。人一旦被关进来,就意味着这辈子的好日子走到头了。从此以后,直到死亡,再也不见天、不见地,成天跟耗子、蟑螂、蜈蚣、蜘蛛、蛇这些毒虫为伴,与无尽的黑暗、孤独、绝望为伴。这里没有酷刑,却有比酷刑更可怕的东西会来折磨你,消耗你。或许一开始你还能硬撑个几天,可慢慢地,心中就会生出魔来,生生被自己逼疯,或者投降,或者无声无息烂成骨头渣滓。虽然狂骨大人为你说了不少好话,可谁叫你又偏偏碰上我老辫婆。我虽然职轻位卑,可就像这黑石城的老蛔虫,没什么能唬住我的!你若不是大大冒犯了城主,罪无可恕,又怎么会被押到这种地方来?对付你这种娇滴滴的小丫头,我老辫婆可有的是办法。只要你不死,脱个几层皮,少条胳膊断条腿,城主娘娘也不会介意的。反正咱俩在一起的日子还长,你就慢慢期待吧。哦嚯嚯嚯嚯嚯嚯!”

  老辫婆开心的说完,便转过身,一边走一边用辫子将墙上的火把全都卷走了。

  夏月眼中最后一丝光线随着她渐行渐远的脚步声一同消失殆尽,四周陷入死一般沉寂,浓黑阻断了一切。

  好冷……

  夏月伸出手臂紧紧抱住自己,就像被活埋了一般绝望,可她马上又努力驱逐掉这种不祥之感。

  “温朵娜就是想借此来打击和摧毁我的意志,逼我就范。我一定要挺过去!实在挺不过,再假装答应她,出去以后再想办法!”

  暗暗拿定主意,紧绷的情绪便慢慢放松下来,身心更加疲累。

  针毡似的草垫肯定是没法睡的,夏月便靠在冰凉潮湿的墙壁上,抱住蜷起的双腿,闭上眼睛。

  可地牢里比想象中还要阴湿寒冷,闭上眼睛以后注意力集中,这种感觉便越发鲜明,甚至能感觉到身上每一个毛细孔的开合,每一根汗毛的竖立。空气仿佛被冰透了似的,连思想都要被冻僵了。

  怎么办,这样下去会被冻死的吧……

  夏月想起以前上瑜伽课时学过的冥想疗法,觉得可以一试,便开始把自己想象成一块木炭,被从脚底升起的一团赤红火焰熊熊焚烧,暖热源源不断生出来……

  慢慢地似乎是没有那么冷了,夏月稍微松了口气。突然之间,脑海中闪现出一双亮得快要燃烧起来的眼睛,这眼睛让她心里隐藏的光一下子闪耀起来。

  身处黑暗又如何,我的心中有光。

  这光芒直到生命止歇都不会熄灭,它会驱走一切阴霾和苦厄。

  夏月庆幸自己已经活了十六年,脑袋里储存了足够多的记忆,可以用这么漫长的时间来细细咀嚼回味。就像一个无所事事的午后,翻开一本厚厚的相册,用眼睛开始细嚼慢咽。

  回忆,或许是神祇在创造人类时,专门为帮助他们应付这种时刻的到来而设置的功能。

  在面临黑暗、寂寞、寒冷和恐惧时,让他们用心中最温暖的源泉来化解。

  于是接下来,在时间缓慢过去的每一帧里,回忆一点点、一点点不断的从夏月脑海中跃然而出,像万花筒一样缤纷繁杂,没有章法,没有逻辑,没有秩序,一切都是油然而生。很多以为已经被彻底遗忘的事,也在不经意间突然闪现,制造了很多惊喜。

  无岸曾说:“我张开眼,闭上眼,想见的人都在眼前……”

  现在,她明白这句话的深意了。

  时间就这样无从计算的流逝着……

  直到“咣当”一声重响。

  夏月遽然张开眼睛,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躺倒在地上,似乎沉眠了很久。

  虽然身上没有任何披盖,却一点儿也不觉得冷。手心还是热乎的,紧紧握着狐笛。

  她突然想起胡三太说过的话:“只要吹响它,不论你在什么地方,我都能够找到你。”

  真的有这么神奇吗?

  要不要吹呢?

  要是吹了,他真的会来吗?

  犹豫不决之际,耳边传来一阵猛烈的咳嗽声,夹杂着拖曳的脚步和烦躁的咒骂,一听就是老辫婆。夏月忙将狐笛塞进贴身的衣衫里,一动不动躺在地上继续装睡。

  “小贱人,小懒虫,快起床吃饭!都睡一天啦,你是被冻死了吗?”老辫婆站在牢房前骂骂咧咧,随脚将一只油腻肮脏的木盆踢了进来,里面全是臭烘烘的泔水,一条条肥蛆在慵懒的游动着。

  夏月继续闭着眼睛,就当什么也没听见。

  老辫婆的脸登时垮下来,眼中寒光迸射,一条发辫从头上飞射而出,缠住夏月的脖子,恶狠狠的用力一拽。

  铿锵一声,美丽的头颅生生撞在铁栅上,脸庞被死死卡在冰冷的铁栅之间,让她几乎痛晕过去。不争气的泪水夺眶而出,心如绞割。

  她,夏月,爸爸妈妈的掌上明珠,在最优越的环境中骄傲长大,哪里受过这样的羞辱!真庆幸爸爸妈妈不在,不然看到自己这副样子,该有多么难过啊!

  “哭哭哭,就知道哭!没用的东西,不给你点厉害尝尝,你还不知道自己算老几。敢在我老辫婆面前作威作福,你也得有那本事!”老辫婆恶毒的骂道,又歪着脑袋,贪婪的盯着夏月。

  在火把映照下,这张原本就丑得无可救药的脸更加令人作呕。

  突然,老辫婆张开嘴,伸出舌头舔了舔夏月脸上的泪珠,就像在舔一朵带露的玫瑰,陶醉得不得了。

  夏月浑身战栗,拳头攥得死死的。她能感觉到身体里面充满了沸腾的热力,却不知道该怎样把它们释放出来,只能拼命挣扎,朝老辫婆吐口水,用颤抖却仍然不屈不挠的声音喊道:“滚!滚开!!臭嘴老妖婆!你的嘴巴比大便还要臭!!”

  可老辫婆把她吐在自己脸上的口水也舔得一干二净,还吧唧着嘴赞道:“美人儿就是美人儿,连哈喇子都这么又香又甜。要是能吃你的肉,喝你的血,那该有多美,多美啊……来,再让婆婆多舔舔!”

  一边说,一边又将脸凑近夏月,再次伸出那臭熏熏的长舌。

  “不要!不要——!!”夏月恐惧地闭上眼睛,浑身炸起惊悚的颤栗……

  接着,只听到一声悚惧的尖叫——是老辫婆发出来的。

  夏月连忙张开眼,顿时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

  只见无数亮晶晶的火红色虫子从四面八方涌来,沿着老辫婆的腿急速往上爬。老辫婆像个皮球似的乱蹦乱跳,哇哇大叫:“哪里冒出来这么多火间虫!”

  可她手里的火把晃得越欢,虫子们就越勇敢,像打了鸡血似的疯狂往上蹿。

  终于,从火把上飙出的火星溅到了领头的几只虫子身上,犹如点燃导火索一般,“呼腾”一声,所有虫子的身上都跃出了火苗,倏然间燃成一大片火焰,嘶嘶蹿腾。老辫婆成为了一个手舞足蹈的火人,哀嚎着扔掉火把,在狭长走道上横冲直撞,拼命朝出口奔去。

  缠绕在夏月脖子上的发辫也随之消失了。

  这时,有两颗亮得出奇的星星突然跃进她的眼帘,宛若从黑暗中跳出的精灵。

  在这样的时刻,就算跳出来的是恶魔,她也不会害怕。

  “夏月,是我……”一个切切的声音说,同时一双温暖的手覆上了她像铁栅一样冰凉的手,“别怕,我来救你了……”

  两行热泪从夏月眼中滚落。在很久以前的某一天,她年纪还小的时候,也曾经历同样的感受……

  那是一个仲夏之夜。吃过晚饭,她瞒着爸爸妈妈和弗洛阿德,也没有带任何联系工具,就偷偷跟随几个小伙伴出去“冒险”。穿过了许多曲里拐弯的街道,来到一个废弃已久的古老广场。这里耸立着许多用黑色玄武岩雕刻成的兽头人身像,上面布满被小刀或石块严重侵略过的伤痕,大多都已面目全非,在寂寥黯淡的路灯下,展现出一种神秘隐忍的美。

  孩子们在这些两米多高的雕像之间捉迷藏,玩了一遍又一遍。

  夏月无意中在一尊猫头人身像底座发现了一个可以进入的活动门,便立刻藏身进去,心里十分窃喜。因为躲在这里是谁也不会发现的。

  果然,小伙伴们到处寻找她,却怎么也找不到,加上天色愈黑,还以为她已经先回去了。而当她实在等得不耐烦,自己从底座爬出来的时候,广场上已经空无一人,周围有好几条一模一样的漆黑小巷,她实在不记得是从哪一条走进来的。

  突然袭来的被抛弃感和恐惧,让她惊惶不安,可是还没有完全失去勇气。她坐在长满苍老苔藓的喷泉池旁,倚靠在路灯下,像一只落单小鸟般蜷成一团,心里充满了悲伤。

  不知道这里有没有妖怪,要是突然跳出一个来要把自己带走怎么办?那就再也见不到爸爸妈妈和弗洛阿德了。

  为了不再胡思乱想,她决定集中精神,闭上眼睛来唱歌。唱着唱着,就痛哭起来,哭得失声断气,迷迷糊糊,眼泪鼻涕在脸上搅成一团。

  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她听到从远处传来熟悉的喊声:“月月!月月!别怕,我们来了!”

  之后的记忆,就是闻着着爸爸身上那幽微而熟悉的檀木香,在他宽厚踏实的后背安详睡去……这一刻的幸福,就算给她全世界的奶油蛋糕和冰淇淋也绝不交换!

  时隔多年,在这黑石城的“永刑地狱”中,竟然再一次听到这样天使般的话语,无论对方是谁,她都会选择无条件去相信他,依靠他。

  “夏月,你还好吗?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害了你……”

  “玉葱,是你吗……”夏月哽咽着问。

  “是我……夏月,我来救你了,我现在就带你走!”

  说着,玉葱从地上捞起快要熄灭的火把,弹了个响指,火把又腾起了高扬的火焰。接着她用从老辫婆身上悄悄摸来的一大串钥匙,一把一把试着开锁,边试边说:“开始还不知道你被带到何处了,是老辫婆去厨房要泔水时,炫耀起你被送到地牢的事,我们才知道你竟然……竟然被关在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城主要对你下这样的狠手……唉,总而言之,都是我的错,是我……”

  “玉葱,不要说了……我不怪你,我知道你是为了家人……”

  “咣”一声,门开了,玉葱吁了口气,忙进去搀扶起夏月:“走,越快越好!”

  两人便不多话,跌跌撞撞朝着地牢出口奔去。经过那张堆放着杂物的桌子时,玉葱随手将桌上的灯油打翻,又将火把扔到地上。“轰”的一声,烈焰腾腾。她用手在墙上刮擦几下,将污垢抹在自己和夏月脸上:“咱们假扮成从火中逃生的侍女。一会儿遇到魔兵,你就低下头,捂住脸,装得像受了伤一样。”

  夏月点点头,两人互相扶持着跑进甬道。果不其然,没多久就遇到了闻烟而来的魔兵。不待他们开口,玉葱便抢先道:“我们奉命来地牢送饭,没想到里面竟然失火了,狱卒也不知去向,你们赶快去看看吧,万一犯人趁机逃跑可就麻烦了!”

  这时,夏月也非常配合的拼命咳嗽起来。

  甬道里到处都是浓烟,魔兵也看不清楚她们的脸,便也懒得追问,闹闹哄哄朝里面急急奔去。

  玉葱趁机拉起夏月,往旁边的黑暗处一折,推开一扇腐朽而隐蔽的小木门,沿着曲折的石阶朝下飞奔。

  不知道跑了多久,前方终于现出了一点儿光亮。两人便加快脚步,一口气跑到出口才停下来,呼呼直喘气。

  夏月这才发现,眼前是像蓝玻璃一样透亮静谧的海岚川,而脚下是一片平整光洁的白沙滩。

  “你会游泳吗?”玉葱问。

  “会。”

  “能游多久?”

  “想游多久就能游多久。”

  玉葱点点头,伸出手指向前方:“你只管顺着这水流一直朝前游,海岚川会灌入两界河,也会将你送到河畔,到时候你就能够给……给三太哥哥他们发讯号了。”说着,又依恋的看了一眼挂在夏月胸前的狐笛,小心叮嘱道:“这是胡家最要紧的信物,三太哥哥把这个交给你,等同把身家性命也交给了你,你可一定要好好保管。他看起来是脾气不太好,你不要跟他较劲。其实,他的心是非常柔软,非常……”

  这时,从密道内隐约传来追赶喧闹之声。玉葱脸色突变,立刻从怀里摸出一封用防水油纸包裹得密不透风的信,交给夏月:“这是我与母亲连夜绘制的黑石城内部结构图,请你转交给金花娘娘,就算我……我报答她老人家的……”

  夏月一把抓住玉葱的手:“你跟我一起走吧!大家要是知道真相,都会原谅你的!”

  玉葱凄楚的一笑,轻轻把手挣脱出来,眼中泛着泪光说:“不……我已经没有脸再回去了……事不宜迟,你快走吧!快!!”

  在玉葱声声焦急的催促下,夏月才一咬牙,横下心,“扑通”跳进海岚川,奋力朝前游去。没游出多远,便听到身后传来兵戈之声,回头一看,玉葱已经被魔兵给控制了,不由得心里一揪,恨不得立刻回转,大不了与他们同归于尽。不料玉葱突然大喊道:“你不要回来!你若是回来,我、我现在就自绝在你面前!”

  话音未落,两人都已经泪水滂沱。

  “玉葱,你永远都是我的好朋友!可惜我们相处的时间太短。你一定要多保重,我们一定还会再见面的!”夏月在心中默默回应道,然后深深吸一口气,将身体完全沉入水中潜游。当年被妈妈逼着去考潜水证,仿佛就是为了今天而准备的。自己最长的憋气记录是十分零二秒,不知道今天能不能超水平发挥。

  事实证明她做到了。

  等到从水中再次冒出头来,已经望不见那个白色小沙滩了。巍峨的黑石城也正在逐渐远离视线。不知道玉葱现在怎么样了,温朵娜肯定大发雷霆,迁怒于她,她肯定是没有好果子吃的,还会连累家人,自己必须尽快赶回去找大家来帮忙。这么一想,心里愈发慌乱焦虑,然而就在这关键时刻,脚居然开始抽筋了。

  没来得及做热身运动,又游得那么快那么急,这显然是意料中的事,可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呢,等自己游得再远一点儿不行吗?这个距离还是很容易被追赶上来的吧。夏月气得在心里咒骂起来,完全忘记了在这种危急情况下,更需要保持清醒的头脑来想办法自救,恐慌只会让症状加剧,而且容易呛水。

  很快,她的身体便不由控制的朝水底沉下去……

  鱼群像飞鸟一样从身旁掠过,奇异的水中植物不停摇摆着颀长的身体,好像在迎接她的降临。

  眼中涌入一片透亮的水光。

  她清楚听到了自己挣扎的声音。

  水钻进肺里,火烧般疼痛。自己正在走向死亡的过程中,可又不知为什么,

  心里充满了一种无法形容的轻松和从容。

  最后的归宿是海岚川。

  这样的结局也不错吧。它这么美,这么蓝,这么温柔,死后在它怀里化为一尾鱼,自由自在畅游一生也是极美好的……

  咦,什么东西浮到嘴边来了……

  喔,是狐笛……

  这么久了,还从来没有使用过它,真是辜负了胡三太的一片好意……

  于是,神识正在迅速消散的夏月,忽然间张开嘴衔住狐笛,用最后一口气轻轻吹了一下,同时在心中向这个世界做了最后的告别,便轻轻合上了疲惫的双眼……

继续阅读:32、玉葱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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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月的龙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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