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界河畔,绝响崖。
玉葱躺在一片粉紫色的野茉莉花丛中,双手已经从绳索中解放,交叠在胸前。翠绿衣裙几乎全部被鲜血染红,却非但不刺眼,反而为她雪白的脸庞增添了一抹颜色。
即便是药师饮光大仙回归,无奈她伤势实在太重,已经回天无术。
这么年轻鲜活的生命,就像花蕾还没来得及绽放,就被狂风暴雨打下了枝头。
大家叹息的叹息,流泪的流泪,气氛十分凝重。
夏月从脖子上取下狐笛,轻轻塞进玉葱手中:“玉葱,要是想我们了,就吹起它,我们一定能够听到的。”
玉葱的嘴角保留着一丝满足的笑意。
在她短暂而波折的人生中,虽然遭遇到不幸,但也遇到了这么多真心爱她和关心她的人,她的确已经没有任何遗憾了。
她将被葬在这座两界河畔最高耸的山崖上,可以同时望见仙堂和黑岩两个家,这样,就不会再思念任何一方了吧。
料理完后事,一行人回到玄铃山庄,在镇魔殿上面见金花娘娘,将整件事情做了一番详细汇报——当然关于夏月的某些事,句芒明智的保持了沉默。
仙卿们听后自然也是唏嘘不已,纷纷感叹。
而金花娘娘这次倒是冷静得出奇,她威严的宣告从即日起,仙堂将进入最高战备状态。接着,又亲自登上玄铃山庄的最高点——驻云台——祭起金铃“狮子吼”。
霎时,一阵阵如雷贯耳的巨大音浪连绵不断的滚过仙堂每一座山峰。
从最庞大的猛兽到正在忙着搬运粮食的小蚂蚁,还有空中飞翔的鸟儿,全都被这一吼接一吼的铃声给震住了。
这声音不单震撼耳膜,而且直击人心。
一直以来,驻云台上三只神奇的铃铛就是仙堂引以为傲的独门法宝。
最小的铜铃名唤“如意”,每日有专人上来摇铃,向仙堂各山头报平安;其次是中号银铃名唤“神威”,如果山庄有事要召集大家开会,就摇这个——胡三太初见夏月时,听到的铃声就是它发出来的——至于最大的金铃“狮子吼”,一旦响起,那必是有极重大的紧急事件发生,十六年来还没有响过一次——因此骤然听到这铃声,各山头负责人俱是一惊,丝毫不敢怠慢,立刻驾起云光直奔山庄而来。路上相遇的熟人不少,自然少不得要私下议论一番。
不多时,众仙卿齐聚镇魔殿,召开紧急备战会议。金花娘娘心意已决,誓与黑岩一决生死。众仙卿齐齐表示全力支持,并建议将练兵场设置在水草丰茂、地势险要的奉天山。
奉天山在山群中突兀独立,且有三面是绝岭峭壁,唯独朝南一面能够攀登。易守难攻,作为操练兵马、排兵布阵之地再理想不过。
金花娘娘当即允诺,并再三强调事关重大,绝不能殃及山下百姓,哪怕多耗费一些气力,坚固的结界是一定要提前布好的。而龙隐所在之地齐天塔也必须安排重兵把守,务必做到万无一失。
众仙卿不敢怠慢,忙一一领命,各自前去操办。
一时间,玄铃山庄上上下下全都忙得团团转,平日里悠哉惯了的家伙也都变得形色匆匆,在路上碰面仅是点点头就算打过了招呼,偶尔玩笑几句,笑容也是倏尔即逝。
夏月自从黑岩回来便一直闭门不见人,大家只当她是受了些刺激,也一时接受不了玉葱为她而亡的事实,便觉得让她一个人安静安静也好,过一段时间想通了,记忆淡了,也就没事了。
就这样过去了一周时间。
这天午后,夏月终于从居室中走出来,捧着墨百送她的小刺猬,登上假山上的小亭。
夏暮秋初,灼亮的阳光已经渐渐发酵成柔和的蜜色,周围景物被笼罩在一种静谧庄严的气氛中。
过了一会儿,夏鹤轩也出现在庭院中,沿着假山的台阶彳亍而上,在夏月身旁坐下。良久,才慢慢开口说道:“前两日,句芒姑娘专程来见过我……我想,你或许有话想要对我说……”
夏月逗弄着小刺猬的手指慢慢缩了回来,绞扭在一起,嘴唇絮语般颤动了几下,似乎有话要冲口而出,可到了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爷爷轻轻叹了口气,用力闭上眼睛,沉默了一会儿又倏然张开。
光阴啊,就像永不停歇的轮轴,时时碾压着人们的命运,无情吞噬掉美好的华年。
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就像树上的果实,无论之前怎么隐藏,到了合适的时间总归是要长出来的。
“月儿……我知道你现在非常委屈,也非常难过。可是,事情一旦发生就覆水难收,无论当事人怎样后悔也不可能让时光倒流。你父母都是极善良之人,爱你胜过生命。你可以恨我对你隐瞒真相,可是不管怎样,不要怨恨他们,也不要怨恨你眼中的这个世界。
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时间和生死中,我们无法预测未来,只能顺势而为,随机应变。毕竟天机秘奥,岂是一般人所能参透?这些年,只要我闭上眼睛,就会想起云熙将你交给我时那悲伤的面容。即便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会于心不忍。可即便如此,我还是要依从她的意愿,把你带到一个远离遥远山界,谁都找不到的地方,让你在那儿无忧无虑的自由成长。
我来到了外界一所医院的产房,恰好有一位母亲难产,好不容易生下的孩子却是死胎,她那悲痛欲绝的样子立刻让我想起了你的母亲。于是我把你交给了她,我相信她会像云熙一样爱护你,照顾你。
就这样,直到你十五岁那年,无岸托不懂带话给我,说你即将成年,可身边连一点亲生父母的纪念物都没有,实在太可怜了。便求我将他的一幅丹青与云熙留下的衣裙手珠一并交给你。我虽然犹豫,但最终还是答应了。
我留下了衣裙,把手珠拆开藏在果核里,连同丹青一起拿去外界邮寄给你。我想,能不能收到,能到以后会怎样,一切都看天意吧。没想到你竟然循着线索找到了遥远山界。金花娘娘带你走进来的那一刻,我就已经认出了你,心中又惊又喜又忧,六神无主,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才好,更不知道你的到来意味着什么。一方面想要你立刻返回,一方面又希望你能留在身边,让我尽一尽做爷爷的本分。可话一出口,就是那么不留情面……
你和清清大婶走后,金花娘娘便严厉的质问了我,我才把真相告诉了她。她非常震惊,一时也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最后我们决定,先观望一段时间再说。或许你的到来,正是冥冥中注定的安排。
后来齐天塔结界受损,鬼魅魍魉频繁出没,我担心你的安危,便将你接回烦恼寺,故意严苛管教,暗中观察,想看看这十六年来你究竟长成了什么样的人。一开始你身上有很多缺点让我很不满意,可渐渐的,你的善良、纯真、热情,在非常情况下表现出来的担当和勇气,让我改变了看法,甚至觉得非常欣慰。
后来又发生了那么多事,该知道的,你都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你也知道了……月儿,你现在要做的不是逃避,而是要勇敢面对和接受这一切,再变得坚强一些,因为真正的考验,还在后头……”
“为什么一遇到不好的事情,就要催着别人变坚强变勇敢啊!”夏月眼泪汪汪的喊道,“我根本就不是这么了不起的人!从小到大,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没有吃过苦,也没有受过委屈,每天上学迟到,成绩也不算很好,脾气还很大,内心敏感又脆弱,没有理想也没有特长,简直一无是处。有时候我也想过,这样下去未来的我会变成一个什么样子。真的,有过很多假设,可一个都不是现在这样!我不想要这样不平凡的命运,我就当一个满大街都是的普通中学生,长得不好看没关系,脑子不好使也没关系,呜呜呜……”
爷爷耐心的听着,没有插一句嘴,然后在她伤心大哭的时候,像她一直以来所期待的那样,给了她一个温暖的拥抱:“别担心,还有爷爷呢。月儿想怎样都行,不坚强不勇敢都没关系。爷爷不会让月儿受委屈的。哭吧哭吧,好好哭一场。是爷爷对不起你……你要是愿意,我马上就能安排送你回外界去。这边天塌下来,也有爷爷挡着!”
“不,我不走!”夏月猛地抬起头。“在黑岩的时候,黑石城城主用最诱人的条件来诱惑我,我当时非常矛盾,不知道该怎么做。后来是云熙,她在梦中告诉了我答案。”
爷爷凝视着她的眼睛,点点头:“那你就按照她说的去做吧。”
和爷爷的交谈结束后,夏月决定立刻动身去一趟小碗底。这么些天没联系,也不知道清清大婶她们怎样了。仙堂和黑岩的战争一触即发,她必须赶紧去提醒大家早做准备。
刚好年年也有些日子没出门,都快闷坏了,因此精神和气势都空前昂扬,一路狂奔,眨眼便冲到了小碗底。
几天前,句芒请饮光大仙来给村民们复诊过,重新开了药方。大家服药后,身体深处淤积的毒素会慢慢随着汗水排出来。
为了能让大家多出汗,梅子青和钱帮豹每天都要组织很多活动,跑步跳绳爬树登山之类,清清大婶和梅叔也特别熬制了补养气血的药茶来送给大家喝。
夏月远远望着这番热闹又温馨的场景,也就放下心来了。
“你躲在这儿干嘛,想见他们就过去呀!”
冷不丁从身后传来一个声音,竟然是黑老太太。
经历了一番波折和变故,大家多少都有些变化,唯独她还是老样子,甚至比从前还显得更精神些。
夏月有些不好意思,支吾着说:“不了……我就是过来看看,一会儿就回去……”
“那也别站在太阳底下挨晒。走,上我家坐会儿,喝杯茶解解渴。”黑老太太不由分说,拉起夏月就走。
夏月没有推辞,因为她正好也有话想要对黑老太太说。
算起来,这是她第二次踏进黑老太太的家门,第一次过来时的情景现在还记忆犹新。
屋里还是老样子,唯一有变化的是那株破屋而出的老桃树,身上竟到处都是斑驳剥落的伤痕,深一块,浅一块,着实让人心疼。
“这是怎么回事?”夏月忍不住问。
黑老太太叹了口气:“一会儿再跟你说。”
踏雪撒娇似的跑过来,亲热地蹭着黑老太太的裙子。黑老太太煮水烹茶, 不一会儿,便亲手将热腾腾的茶水送到夏月面前。夏月接过来,却捧在手里迟迟不喝。
黑老太太仍歪那张靠墙的罗汉榻上,踏雪窝在她怀中,发出惬意的呼噜声。
“放心喝吧,别听那老岩精的鬼话,一杯茶而已,何至于要你还这人情。”
夏月脸一红,结结巴巴道:“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怕烫,想凉一凉再喝。”为了证明这句话的真实性,她端起茶碗用力吹了吹,喝了一口,才又接着说话:“黑老奶奶,谢谢您提供密道给句芒姐姐她们。不然,我就已经在海岚川淹死了……”
黑老太太摆摆手:“不用谢我,要谢就去谢老岩精吧,要不是他那张碎嘴,我家这个天大的秘密又怎么会泄漏出去?不过,一听说是要去黑岩救你,我二话没说就答应了。好端端一个小姑娘,怎么能在那种魔穴里待着呢?能早去一分钟就不能迟一秒!来来,快把你获救的经过跟奶奶好好说说。”
夏月点点头,便将那惊心动魄的经历细说了一遍。
黑老太太听完,忙合掌作拜佛状,嘴里念叨着:“菩萨保佑,好人有好报,出入平安,福寿安康……老天爷这样安排,必有它的用意。这人哪,总要经历过一番悲欢离合,才能磨炼出百毒不侵的心志啊。”
说着,她起身来打开柜子,从里面取出一幅画轴,小心翼翼展开。
画上亭亭玉立着一位妙龄女子,面容娴雅莹静,上穿蓝花袄,下着月色罗裙,发髻高束,插一只白玉笄。衣带飘然,十分传神。
“猜猜这是谁。”黑老太太朝夏月挤了挤眼睛。
夏月实在猜不出来,随口答道:“难不成是……您的女儿?”
黑老太太大笑起来,隔了会儿,笑声渐止,转为一脸凄然,久久才哑着嗓子说:“这是第一任丈夫为我描画的写真……”
“啊!?”夏月差点儿又打翻了茶碗,把正在她脚边徘徊的踏雪吓得炸起一身毛。“这,这完全不像啊……噢!不!我是说,您以前真是好美,好美!”
所幸黑老太太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画上,根本就没听清夏月在叨咕什么。她似乎也有很长时间没看过这幅画了,目不转睛的盯着,仿佛沉浸在年轻时的美好中:“那时候,来我家说媒的人把门槛都踏坏了。第一任丈夫是爹娘千里挑一选出来的,文武双全,相貌堂堂。能找到这样一个依靠,我也觉得自己真是好命。可万没想到,噩梦才刚刚开始……
我嫁过去不到半年,夫家的生意便一落千丈。一天,丈夫出门,半途被疯马给撞了,当场亡故。从此坊间便开始传出流言,说是我克死他的。当然,我自己并没有去理会这些闲话,我的第二任丈夫也不相信。他是我的青梅竹马,当初也是来说过媒的,只是因为家底薄,被我爹娘嫌弃了。这一次终于得偿所愿,便高高兴兴娶我过门。可没多久,因为在路边听到有人在议论我,便忍不住大打出手,反被对方误伤而死,当时我已怀有四个月身孕,因为悲伤过度,孩子没有保住……
第三任丈夫比我大很多,却也是不信邪之人,而且家道殷实。原配夫人几年前过世,留下一儿一女。无论我怎样尽心讨好和照顾,他们仍对我耿耿于怀,担心将来我会抢走家产。一日,丈夫醉酒晚归,掉进河里溺死了。继子继女便以我是不祥之人为借口,将我赶了出去。我爹娘也因此受到许多流言蜚语的攻击,每日忍气吞声,郁郁不欢,没过多久竟相继病故,两个哥哥将我逐出家门,从此我背井离乡,四处漂泊,常以乞讨为生……”
“他们怎么能这样,太过分了!”夏月气得一掌拍在桌上。
黑老太太的眼神中流露出一种负屈含冤的隐忍。
“那些日子,我时刻都被饥饿、恐惧和绝望包围着,感到生命的油灯随时都会燃尽。可天无绝人之路,当我在一间破庙寄身时,一位云游的道长经过,见我委实可怜,便传授了一些奇门遁甲之术给我。一开始,我也只是抱着试试看的想法去给人打卦看事,随便收几个小钱。没想到居然都看中了,渐渐便有了些名气。我便壮起胆子,学会察言观色,连哄带骗,竟然又赚了不少银钱。我这才知道,原来人竟是这么好骗的,从此胆子就更大了。为了避免后患,我总是在一个地方待一段时间,就换到另一个地方去。这些年,尝尽世态炎凉,看透人心冷暖,本着人不害我我不害人,人要害我我要更狠的原则,行走江湖,拜各种异人为师,渐渐还真有了些神通,时不时能看到些常人见不着的,比如老桃——”
黑老太太伸出手,深情抚摩着老桃树那嶙峋干糙的表皮。
“黑岩想要老桃给他们当探子,传递消息,被老桃拒绝,差点儿被烧死,被我给救了下来,并带它来到这个山清水秀的小村庄,过起了半隐居的养老生活。中秋节大家被毒倒,都感谢我的灵药救了他们,殊不知真正的功臣是老桃。要没有它身上的桃胶来做药引,灵药也是不会显灵的。可桃树要产生伤口才会分泌出桃胶,老桃便要我拿斧头去砍它,不然就得眼睁睁看着大家死。我紧闭着眼睛,一边流泪一边砍。邦邦邦,邦邦邦,砍在老桃身上,也砍在我的心上……”
黑老太太抱着老桃树泪流不止,夏月这才明白为什么老桃树会变成这副模样,敬佩和疼惜之情油然而生。她也紧紧抱住老桃树,发自内心的感谢着。
“老桃活不长了,它和我一样,衰朽的身体已经承受不起任何伤害……你可知道通往黑岩的密道在哪儿吗?正是老桃最重要的一条主根,为了救你,它自己招来铁鼠,将主根啃食一空,才挖出那条救命的密道来……”
夏月的惊愕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喉咙仿佛被千言万语堵得死死的,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尖锐的疼痛穿过胸膛,泪水如同泛滥的小河,流进了树皮上那些细小的缝隙中……
突然,一阵急促的拍门声响起,有人在外面焦急大喊:“黑老太太,您在吗?我们刚从河里捞上来一个人,请您给瞧瞧还有没有得活!”
黑老太太立刻柱起拐杖,对夏月说:“走,我们看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