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若水刚拉开门,就见苏钰站在门口。
他身子松松散散,墨色长发也不曾束冠,任由其垂落身侧长出腰际,活像个被抽走魂魄的落魄幽灵。
浑身散发着浓重的酒气,右手里还提着一个坛子。即便指骨泛白,他也舍不得丢掉。
若水着实吓了一跳。“苏钰,你,没事吧?”苏钰从不是个嗜酒的人,亦不曾如此邋遢狼狈过,从临江城被救醒来,她就知道,这个人内敛沉稳,是个活的很精致的人。
苏钰不答,只是看着她,一双曜黑的眼没什么光彩,黑漆漆的也看不出此刻他是个什么情绪。
若水心里嘀咕,这晌午不好好好的,这才半日未见,这到底是怎么了?
“你喝多了,把酒给我。”过去拿他手中酒坛,在手碰到他手背的时候,他却自己丢了坛子。
“嘭……”
坛子落地,陶片碎裂四散,里头的酒竟然一滴不剩,心口一抽。
抬头看他,四目猛然相对,他眸子迷蒙,有些雾气,却又像闪着光,直勾勾的盯着她看,半响后突然咧嘴一笑:“满意吗?”
那笑不若往日纯澈,多了丝讥讽,若水心里猛然生出了一股子火气,直往嗓子眼窜:“你究竟喝了多少?”
苏钰又是一声嗤笑:“你倒是在意吗?”
不明不白的一句,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若水只觉得头大,刚才那人是不是楼怀,她还想要弄个明白,醉仙楼的事她也还没有头绪,今日这人又成了醉鬼,她真实一个头两个大:“你要是没醉,就自己回去。我今日还有事,没时间在这里陪……”
话没说完,苏钰就抢先打断了她:“若是醉了呢?”
“哈?”
没想到他会有这么一问,若水有些蒙,更不想继续纠缠,遂抬步就走,苏钰却一步上前,死死拽住她胳膊,“若是醉了,你是不是就能留下来,不再去管那个人……”
心口突然像被什么揪住,又突然松开,她想捕捉,却又扑了个空,踏出去的步子就将将停在半空,不知道该落还是该退。
“我已向你承认了心思,你如今又是什么意思?欲情故纵,还是本就凉薄,或者说,你之前与我讲的那些,什么八年寻找,什么再无你想见之人……这些不过都是信口胡诌来的谎话?只是意兴阑珊之后的敷衍?是不是?你回答我,沐若水?”
这是他为数不多的唤她全名。
那种揪心的感觉又出现了,这一次,似乎对方下了重手,揪的她心痛,饶是她再愚笨,也该清楚苏钰今晚这异常的状态是缘何。
这些日她们之间发生了很多事,当然他们之间的感情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从萍水相逢到相互试探,从互通心意再到针锋相对,她也不知道她们之间为什么会成为今天这个样子。
“苏钰,你清醒一点。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我有急事。你放开我。”
她试图挣脱他的手,苏钰也没再坚持,突然就松开了手。
无人牵制,悬空的那一脚终于落了地,本该浑身踏实安稳,心情愉悦放松,为何心口的位置却像空了一块,蒙堵苦涩,慌张难受呢?
她竟有一种错觉,她宁可苏钰像个疯子一样无理取闹,也不希望他真的就此轻而易举的松了手。
“若你今日踏出这里,你我便真的就再无回旋得余地。水儿,你可想清楚了。”
浅浅的声音,淡淡的语气,轻飘飘的调子,似气流里随处飞动的羽毛,漫无目的,随心所欲,却犹如一记闷棍铆足了劲儿往心脏的位置给了一下,顿时心脏停止,身体枯死。
似故若水觉得脚下如同生了根,再也挪动不了半分。
她转过身来,抬头看着仍旧松松散散像个门神一样立在门口的人,她不想让这样沉重的话题在他尚不理智的时候展开,遂笑着绕开:“喝成你这副德行,就以为你能当我的门神了吗?”
苏钰不答反问:“水儿,你可知我为何入庙堂?”
若水一怔,这个问题她之前也想过,以为他身负麒麟之才,又胸怀天下,天时地利人和之际,入朝堂施展抱负水到渠成,毋庸置疑,是故有云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他心存仁义,立志高远,大隐于朝,这再正常不过。
可今日被他这么一问,她突然觉得自己并没有想透彻,可那些透彻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呢?
“有一人,我言诺定要治好她眼睛,有一人,我朝慕夕盼,不过愿常立左右相安,有一人,我愿护其一世周全,此生长安……”
轰隆一声,苏钰的话,恰似一道惊雷,从天际出,穿越青山大川,长空万里而来,将她从头到脚劈的那叫一个外焦里嫩。
有翻天覆地的画面在脑子里涌现。
冰层之上,一抹青衣少年飞奔而至……
苏家院中,有人腹黑糊弄,却专心做鱼……
相国深闺,他长途跋涉,只为瞧她安好……
长街窄巷,有人眉目浅笑,道一句万世安好……
浮桥水清,是谁特意寻找,一代栗子甜至心尖……
龙舟炸裂,他护她于身前……
太子府前,他及时出现……
……
自从他出现,身后似建起一层无形的墙,将她护在内里,挡去此生所有不安……
他还是那个眉目清浅,清朗俊逸的苏钰,而她呢?
只为追查京城异常,与他数日不见……
只为一句话至他于水火,不管不顾……
只为自己责任,相府之安,数度置他于生死之间……
只为心尖情绪,用时即唤,一过互补相干……
……
明明是自己一次次给他希望,却又一次次断他念想,让他失望。他说的对,这不是说的欲情故纵,又是什么?
当真是因为八年前的事给自已心上加固了一层防线,还是她本就是薄凉之人,与他不过兴致起时的逢场作戏,兴致败后的弃之敝履,从不曾走过心?
可若不曾用心,为何看着他落寞情殇,看着他断念绝望时,她竟心如刀绞,寸步难行?
沐若水,你可还是你,又或者,你已变得不再是你?
“苏钰,我……”看着他的眼睛,她突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便是方才一门心思惦记的楼怀也在此刻显得无关紧要。这一刻,她比任何时候都清楚,她心底里最想要的是什么。
苏钰缓缓走来,步子慢的又如悠长无痕的岁月,最后在她面前停住,伸出手似乎想抚她的脸颊,可最后却是笑着抚上她头顶,用往日惯常的手法轻轻揉了揉她的发顶额。
像似第一次如此触碰她,兴致勃勃,可又像是最后一次,贪恋的不肯松手,许久才悠悠道:“我曾说过,若一年之内无法让你爱上我,我便放手,再不纠缠。可这几日我却突然想明白了,爱不过枷锁,禁锢你我的枷锁,我那么爱你,又怎舍得你受枷锁桎梏,不得自由呢?现在的你,也许刚刚好。水儿,我愿食言,换你一面,或江湖路远,你我再不见罢。”
前面的话,他说的沉重而隐忍,最后一句时,却像似卸下了千钧之担,孑然一身的畅快。
突然之间,她的心又是狠狠的一抽,比任何时候都疼的厉害,猛地抓住他的手放在心口,像个疯子似的对他大喊:“你要是敢放弃我,我就死给你看。”
可是她知道,这一刻,她的脑子比任何时候都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