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府轰轰烈烈的三天法事最终还是没能留住一个孩子的性命，秦妞儿终于是在高烧中离开人世，那一夜的陆府灯火通明，竹园更是彻夜的嚎哭，陆洪琛留在方连音屋子里一夜，第二日出来，眼睛都是肿的。
而六太太方连音因为丧女，脾气越发不定，经常惩治身边的丫鬟婆子，陆洪琛到底是愧疚，不仅常去伴她，就是这坏脾气也就由着惯着，于是方连音越发骄纵，脸色都给到陆洪琛身上了，然陆洪琛却一概不管，于是陆府的下人人人自危，生怕惹了这位姑奶奶不高兴诉苦无门。
几位太太也从来是能躲就躲，不愿在这个时候上去触这个霉头。
“你瞎了眼了？怎么伺候主子的！滚烫的水就倒在我手背上！”尖锐的女声穿透力十足，白晓在巧儿的陪同下出来闲逛，刚一入园子就听见了方连音暴怒的声音，混杂着的还有掌嘴的“啪啪”声，在静谧的园子里倒也抓耳。
“跪上三个时辰才许起来！”过了会儿子，又是一声苍老严厉的声音响起，白晓听得清楚，是张婆子的，那气势，可谓是咄咄逼人，比起陆洪琛训人的时候有过之而无不足。
白晓抱着书驻足，她透过重重叠叠的绿叶往那边看过去，只见一方四角亭内，穿曳地水色长裙的年轻女子领着一群丫头婆子鱼贯而出，方连音走在张婆子前头，娇俏地回头一笑，她长的好看，笑起来像是春日绚烂的桃花，明媚不已，一行人说说笑笑将亭内孤单瘦弱的身影抛在身后。
白晓等人走远了，才拨开绿枝走出来。
巧儿拧着眉忿忿不平道：“整日里颐指气使，两面三刀，老爷是蒙了心了！”
白晓皱了皱眉，并不答话，只往亭子那边走去。
春日里连线条都似乎柔和起来的四角亭外，正跪着一个半大的小姑娘。那小姑娘生地清秀，眉眼间满是青涩，显然还未长开。一身桃色的衣裳更衬地小脸儿水嫩，然这样一个瞧着俊俏的小姑娘，此刻却跪在地里，雨后泥泞的泥水沾染了裤腿与衣襟，方连音不知为了何事，正尖声叫骂，小姑娘年岁看着虽小，却镇定自若，也不因着哭闹，这安安静静地跪着。
“你叫什么？”白晓弯下腰问这小姑娘，小姑娘听声抬头，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愣愣地不说话，她的双颊高肿，泛着不自然的醉红色，想来是方才方连音让人打的，小姑娘双颊肿地厉害，却是一副不服输的模样，也没半分委屈样儿，看的更叫白晓觉得可怜见的。
见着小姑娘总不回答，巧儿忍不住在旁边催了几句，“说啊，太太问你那！”
小姑娘这才茫然地眨眨眼睛，她梳地油光发亮的辫子一丝不苟。“我叫山山。”小姑娘脆生生道，声音很是悦耳，像是月光下清泉敲击在石面上的声音。
“多大了？”白晓又问。
山山黑漆漆的眼睛晃出几道微光，“十三了。”
白晓笑道：“我想你来我院子里做活儿你愿不愿？”
山山又愣着了，小嘴微张，她歪着头，认真地打量白晓的面容。
巧儿便有些嫌弃，“也不是个机灵的。”
白晓就笑，“才十三。”
巧儿一撇嘴，目光转而顶上手腕，有一下没一下地转着手腕上的竹节翠玉镯。
白晓温和着眉眼，见小丫头实在是没弄明白什么情形，也不逗她了，朝山山轻言细语道：“你主子走远了，你不如先起来歇会儿？”
山山这回是反应过来了，她看看白晓，又看看巧儿，摇了摇头，又把头底下去了。
白晓不免觉得可爱，“当真不起来？”
山山毫无反应。
白晓就站起身来，将巧儿拉过来，“我们走吧。”巧儿有些猝不及防，连忙把袖子拉下来盖住手腕上的镯子，“太太，这就走了？不坐坐？”
白晓摇摇头，“不坐了。”
巧儿心里纳闷，却也不能说什么，只好一路跟着白晓往回走，快出园子了，却又听见不远处有嬉笑声传来，巧儿好奇心重耐不住朝那个方向瞧了一眼，花丛中，正晃着两道人影。
巧儿盯着有了一会儿，想起走在前头的白晓，因怕被骂仓皇回眸去寻，却发现几步开外的白晓定在原地眯着眼睛。
“太太？”巧儿试探性地问了问。
白晓本也是一时好奇，等她看清了那二人，却有些后悔起来，那两人中，有一个可不正是陆修文呢？一个西装革履，金丝架梁，而另一个，洋裙齐膝，卷发盘起，小高跟皮鞋在日光下亮成一片——这一男一女的二人，怎么看也都是不想被人打扰的吧？
白晓拉过巧儿，佯装不曾看见，“我们走。”
她的脑中还在回想方才那两人郎才女貌花前树下，可谓是氛味十足，一只脚已经踏出了园门，不出意外，她本人应该是与这件事毫无关系的——本该如此，偏生陆修文眼睛尖，一眼就瞧见了白晓，扬起声音招手唤她过去，害地白晓刚踏出园门的一只脚不得不再挪回来。
“想来你也不曾见过我大妹妹，这是宛若。”陆修文笑着介绍。
陆修文自不必说，熟面孔了，就是眼前的这位她一度以为会是陆修文未过门的媳妇的女子，竟是陆府的大小姐，陆宛若——和她想的有些远。
眼前的姑娘，一身时髦的洋装，面容干净，只着淡妆，额角的软发微微卷起，越发衬地她眉眼温和，她打量一番白晓，五指张开探出手来，眼中流露出亲和的笑意，“你好，我是陆宛若。”
白晓认识的那些个大小姐，有如苏楠之流脾气火爆的，也有如其他骄傲放纵的，可却未曾见过像是陆宛若这样如静水一般温和的，她想起年时那一段时日梁婆子偶然间提及的话来——“咱们的大小姐，写字是极好的。”现在一看，果真是人如字，字如人。
白晓也就回礼，二人掌心相握。
“你好，我是白晓。”她说。
她端详陆宛若，想起她曾经在江南赏过的琼花。
琼花，花大如盘，洁白如玉者。八朵五瓣大花簇拥着白色缀着月黄圆珠的小花，宛若蝶戏珠，又若八仙舞，所谓“千点真珠擎素蕊，一环名玉破香葩。”
眼前的陆宛若给她的感觉便是如此，大气，却又温润，恍若是江南池边月下的三月琼花，风姿绰约，洁白无瑕。
而这厢陆宛若见到白晓，虽不说是多么大的震撼，却也是看到了在那些深宅妻妾身上看不到的灵性，非要描述，便像是草书大家崔瑗一般，致美于序，而简约乎篇。陆宛若之前虽不曾见过白晓，但对这外扬内敛的七太太不免心生好感。
两人对上眼，竟是有些惺惺相惜之感。
陆修文推了推眼镜框子在旁边笑道：“你二人这一见，也可说是如故了。”
白晓一愣，抬眸看朝陆宛若的时候，对方也似是愣着了，二人不禁相视一笑。
三人在园内说笑到晚间，等暮色爬上云头，各院子丫鬟婆子来催了几遍，这才不得不散了。临走，陆宛若拉着她的手，叫她什么时候得空再去说话——三人闲谈一下午，什么辈分不辈分地早忘得一干二净了，白晓笑着应了，就要走，却又被陆修文叫住。
陆修文神神秘秘地把她领到旁边，又神神秘秘道：“今儿回去，你可有好事了。”他的眼睛亮的很，恍若是得了什么糖果分享给喜欢的人的小娃娃，带着三分纯真。
白晓好奇道：“什么事？”
陆修文朝她眨了眨眼睛，“我说是好事就是好事，等着吧，你回去就知道了。”
他这样说着，就走了，倒是白晓问也问不到什么，只好和巧儿一头雾水地回去琼园。
主仆二人回到琼园，还没进门，梁婆子就迎上来了，“太太可回来了，老爷在屋子里等了有一会儿了！”
白晓听得陆洪琛来了，连忙笑着走过去，一打帘子，果然瞧见陆洪琛坐在榻上，手头拿着白晓的那本《羊脂球》翻来覆去地看。
陆洪琛一抬头瞧见她站在门口，小姑娘样儿，亭亭玉立，那身段那模样儿，恨不得掐出水来，他摊开大手朝她招了招，让她过去。
白晓踩着软鞋走过去。
陆洪琛将牛皮面儿掀开来伸到白晓面前道：“你喜欢这些？”
白晓便有些忐忑，嗫嚅道：“老爷不喜欢白晓读这些吗？”她手里的帕子被搅地发皱，脖子也经不住缩进了领子，眉眼低垂，修长睫毛下的那双眼睛一眨一眨的，露着娇俏的怯意。
“爷不是这个意思。”陆洪琛叹了口气，他瞧见白晓湿润的黑眸，和三月桃花般红润软嫩的脸颊，小腹那一处忽地就热起来了，若是可以他倒真是不介意现在就办了她，可王莽说了白晓身子的虚处，要好些调养个一年半载的，眼下，是动不成了，今儿不如就去了方连音院子压压火，打好了算盘，陆洪琛浑身似乎才舒服了些。
他压下那股子躁动不安，继续道：“既是好书，就没有不看的道理，你喜欢这些，自然是好事，女儿家，读写书也是好的，总得有眼力。”
要不说陆家老爷怎么开明呢？虽说是老科举出身的，可在这些方面却一点都不含糊，这也就是为何别家大小姐大字不识一个只一心一意待字闺中，而陆家的小姐如陆宛若一流，都已经在上海有了学业，想来陆家还未长成的二小姐三小姐以后也是如此了。
白晓自然之道陆洪琛不会因为这个和她翻脸，但撒娇做戏要做全套。此刻的七太太，听闻陆洪琛的安慰，才慢慢地抬起头，露出小鹿般湿漉漉的眼睛，怯怯道：“真的吗？”
陆洪琛心里被挠地发痒，他点点头，“真的。”
白晓便吐了吐舌，如释重负的模样。
“今儿又在哪个园子里逛着？”陆洪琛合上书问她。
白晓弯着眉眼，笑道：“随便走走的。”
陆洪琛摇摇头，他用拇指搓开白晓鬓角散乱的发丝，替她别再耳后，“今儿好些了，就又去外面闲逛了？仔细再被这风吹倒。”
白晓嘻嘻笑道：“老爷，我如今不碍事的，好的多了！”
陆洪琛指着她的鼻子，却无法，面对白晓他满心里只有怜爱，“你说说你。”
两人一来一回，早把气氛弄的活络，他话说了这么多，陆洪琛也确实是有回应，可白晓却总觉得今日有些不对劲，可是哪里不对劲，她却说不上来。
一时无言。
忽地，陆洪琛搁下书，转着手腕上套着的佛珠，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白晓认出来这是大太太崔氏前几日供在佛像前开光的。白晓与陆洪琛相对，眼睛盯着数着那佛珠串，耳朵里听着圆木珠子碰撞的咔咔响，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也不知过了多久。
陆洪琛弄了会儿腕子，抬起头道：“听老大说，平息罢工的主意，是你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