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府
时值晚八点，陆公馆上下灯火通明，公馆内二层的某个房间中，陆修文与芷兰相对而坐，灯光下，两人面色凝重，都似有所想。
沉寂半晌，陆修文苦笑道：“三姨太，您这是为难我了。”他用修长的手指拨着桌上的高脚杯，透明杯中的红酒晃晃荡荡的，映照出他勉为其难的笑容以及连日劳累的疲倦脸色。
芷兰翘着腿倚在贵妇椅上，半阖着丹凤眼，红唇轻启，“苏家的大小姐，是你父亲生前就替你说好的一门亲事，你父亲去世，这件事便耽搁下来，如今苏家又提起来，他们希望你能同意并且尽快完婚，修文，不要怪我替你做主意，门当户对，有何不可？”
细嫩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椅扶，勾勒着上面复杂繁复的花纹和图案。
陆修文摇摇头，却是分毫不让，“三姨太，我自小在您眼皮子底下长大，也不曾比皓白大上多少，您是知道的，当年年芳止一事已叫我心中颇有阴影，苏家大小姐或许真的是门当户对，可我心思毕竟不在这上面，勉为其难对双方都不好。”
芷兰沉默了一会儿，似在思索，半晌她揉了揉眉心，颇有些疲惫的样子。
陆修文静静地打量着眼前这名年愈四十的妇人，虽然岁月在她身上还未曾留下多么明显的痕迹，可终究是不曾饶过她，才不过一年多的功夫，对方就从一个精明貌美的妇人变地老态龙钟，甚至是鬓角都出现了白发。
芷兰对于陆府稳定所起的贡献陆修文是无法磨灭的，或者说任何都没有办法磨灭，自从陆洪琛病倒，这么久以来，真心诚意守着这个家处处为了这个家的也就仅仅只有芷兰一个，在她的经营下由不稳定走向壮大的陆公馆已经成了陆修文坚实的后盾。
陆修文对这个能干的女人，满心眼里只有感激，甚至是在崔氏病重后，将对方的话奉为主母的意愿，时时尊敬，对于对方说的话，也会尽最大的能力去听取。
他什么都能听芷兰的——芷兰值得这样的，可唯独这件事不行。
“三姨太，我知道现在陆家生存不易，江南几家尤其是陈家都有脱离之意，西北的分家也频频起势，就是上海本地的几个厂子都不太平。我若是能和苏家的大小姐成亲，那么陆苏两家就得以连接成统一战线，这对陆家确实是有百利而无一坏。”陆修文这样道：“可对我本人和那位苏小姐本身，却是百害而无一利。”
他轻声道：“您也觉得应该这样吗？”
芷兰明显顿了一下，她轻轻摇头，却没说话。
“苏家给陆家带来的商机和市场，我会通过别的渠道弥补……若是三姨太真的信地过我，苏楠，这个人的名字，就请不要再提了。”陆修文一语罢，他站起身，朝门外走去，留下这样的话。
叹了口气，芷兰才慢悠悠地撤下一条腿，又换上另一条架上。窗外两只飞鸟相逐飞过，很像是从前陆府的窗边景色——不只是为何，她忽然有些想念过去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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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
白晓被顾成勋禁锢着，从对方身上传来的体温隔着布料渐渐地传播到她的身上，“这地上不凉么。”有些不大适应的白晓面红耳赤地伸手轻轻挣动起来，“这样坐上一夜，就是身体再好，恐怕人都要坏了罢。”
“这一点你大可放心，我的身体却比你的好的多，与其你我二人都坐在地上受这苦，倒不如我一个人，况且，有你暖着，我也不是很冷。”顾成勋轻声道，白晓看不见的地方，眼里闪过狡黠的光。
温润的鼻息喷洒在她柔软的脖颈，这位顾家的而啥也丝毫不觉得自己此刻说的话有什么不妥。
白晓被他的话憋地语塞，半晌才憋出一句，“不累么？”说这话的时候，她偏了偏头，试图去看顾成勋的脸，可顾成勋死死地保持着这个动作，白瞎是一时半会儿还转不过头去。
“累了我自会说出来的。”顾成勋在白晓看不着的地方勾了唇角这样回答。
白晓挣了两下，顾成勋却只紧紧地箍住她，不松手。
到底是军校出身，不管是体能还气力都不是一般人能够比地上的，白晓算是体会到了，她这花拳绣腿，拼不过顾成勋半分。
白晓只好不再动了。
顾成勋温暖的手心盖上白晓的手背，他整个人倚在墙上，轻轻道：“你快睡吧，明日还要你来做个大忽悠呢……”
白晓面红耳赤，她勉强地回应一声，可脑中却胡思乱想地停不下来，一会儿想到这个，一会儿跳到那个，以至于她都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睡着的了——一个晚上的时间过得很快。
当白晓揉着惺忪的眼眸打量四周的时候，映目便是顾成勋磕着眼沉寂的面容——修长密集的睫毛轻轻抖动，朱唇微合，她的眼睛足够习惯于这个昏暗的环境，以至于眼睛毫不费力地能够分辨出对方脸上的轮廓和五官的模样。
一夜，她整个人几乎是调换了个姿势，几乎是和顾成勋面对面了，而顾成勋深入沉睡，仅仅是松松地搂着她，不该碰的都没碰，不该发生的也都没有发生，白晓微微抬起头，想要挣脱，却不料动作失衡，弄得鼻尖碰了鼻尖。
白晓虽然神经粗，素日也不是很在乎这些，可猛然打了个碰撞，还是觉得心慌意乱，于是慌乱之中，手上动作一个没拿稳，整个人就滚出顾成勋的胸膛。
身体重重落到地上，白晓忍不住“嘶——”了一声，揉了揉最先着地惨遭蹂躏的屁股，这一摔虽是摔得她七晕八素，但也是比刚睡醒的时候要清醒了些。
白晓叹了口气正要爬起来，却听见旁边睡的深沉的人有了动静。
顾成勋半睁着眼，朦朦胧胧地看着白晓。
“你做什么呢？”
白晓咳了两声，爬起来：“你醒了？”
顾成勋点点头。
“我也是刚醒，还不知道现在是个什么时候。”刚醒的顾成勋几乎是一亮懵，对不上话，白晓拍了拍皱起的裙角，眼珠子往旁边飘走，“不过看起来这个地下室似乎也不是完全封闭的，至少还有些光能够透着门缝照进来，现在大概是天亮以后。”
顾成勋明显顿了顿，他放空思绪，看着就像是在思索什么一样，过了会儿，才慢慢道：“好像，确实。”
白晓，“……”这个人早起后的反应莫名迟钝……
沉默了片刻，才听见顾成勋的声音再次响起，“再等一会儿，恐怕不久之后就会有人来领我们出去了，当然前提是你那小丫头机灵地能够反应过来。”
不似昨天的担忧，今天的白晓莫名有信心，她微扬起下巴，露出信心满满的神情：“她到底跟着我这么久，就算我不在，想必她自己也能处理地好——当初你那件事，她独自照料你四个月都没露出一点风声。”
顾成勋笑了一下。
“如此就好。”他说。
过了会儿，顾成勋又道：“既然无事可做，那我们不如来互相问答如何？我问你答，你问我答，有问必答，你想知道什么我都会告诉你，而同样，我想知道什么，你也得告诉我。”
白晓撇嘴，“没意思。”可她一转眼又变了主意，“我先问你。”
“行。”
她想了想，便问，“那天陆良又会在陆洪琛的药里动手脚，是你做的吗？或是你早就料到？”
顾成勋一愣，随后又道：“修文也这么问过我，可我得告诉你们，不是我做的，我也确确实实没有料到这件事。”
白晓点点头。
顾成勋就问：“轮到我问你。”说罢他故作卖关子一样吊着白晓的胃口，支支吾吾了半晌才问道：“你最喜欢吃的事什么样的饭菜？”
白晓似乎没想到顾成勋做了这么多虚事，就被问到这么个问题，于是答道：“清淡一点的饭菜我都比较喜欢。”
“原来如此。”顾成勋这样道。
白晓又问：“那时候我初到上海，你受伤出现在我的面前，你是顾家的二公子，整个上海城，是谁你能够将你伤成这样？”
“不是本土人，况且，也不是我先去招惹他们的。”顾成勋轻快地答道，就好像当初伤地快要死奄奄一息的人不是他一样。
白晓皱眉，顾成勋的回答不是她想要的，可却也没有违反问答的约定。能让顾成勋一带而过的话题必然有内情——就在她这样想的时候，顾成勋又问道：“你最喜欢的书是什么书？”
相比于白晓这些正经的问题，顾成勋的问题实在是匹配不上。
“你怎么总问我这样的问题？”不解。
顾成勋笑，“我没什么特别想问的，也都是随口拿来问你凑数，你要打发时间，这样简单的问答，岂不是更加有效果？”
“《红与黑》”白晓回答。
他们又继续问答下去，当第十来个回合的时候，铁门那边传来了动静，随后很快打开，从外面照射进来的阳光刺地白晓不受控制地流下眼泪，她经不住捂着眼睛适应了好一会儿，才在眼中的一片模糊中看见了来人的样子。
为首的事一名六十上下的年迈老人，面容颓靡沧桑，一身麻布白衣，背手站着，他的左边，是梁沐秋，右边是山山，两人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白晓不知何意，只当是山山反应过来，心中正欣喜，却见那为首的老人忽然躬身拱手，脊背驮起，头颅埋下，“七太太，顾少爷，犬子不孝，多有得罪，犬子如今已然身死，还请两位，饶恕犬子的劣行！”
洪亮的声音发哑，白晓还没能高兴地起来，却被那“身死”两个字击愣在原地。
眼前的人应该是陈梁没有错，那么犬子指的是……陈莽死了？怎么回事？昨日明明还好好的，怎么一夜间……
满满的疑问和不可置信，白晓张了张嘴却无论如何什么都没能说出来，她看一眼旁边的顾成勋，对方也是一脸凝重浑身都笼罩在一片黑云下。
白晓于是将目光重新落到旁边站着的山山身上，她无声地做了个口型询问，“陈莽，死了？”
山山咬着下唇，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糟糕。
这个感觉像是龙卷风一样袭向白晓，心中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这才真的是全盘皆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