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上海,是个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的工程。
陆家一行人经过几日的准备,踏上了去上海的渡轮,渡轮上一路顺风,只是在渡口处遇到了些小麻烦——渡口人多眼杂,若是被人发觉上海商界一贾的陆洪琛病重,那么陆家势必招来眼馋的恶人。
若遭敌家围吃,到时候,陆家,可就要成为平阳落虎了。
好在这边白晓还算是熟识上海的地形,指挥着司机从小路直接抄去陆公馆,一通忙活也算是险中求稳,平安抵达。
上海的变化是日新月异,而一年没有回到这里的白晓却只感觉到久别重逢的喜悦之情。
一家人安顿下来又忙忙碌碌了几天。
陆洪琛那里有崔氏和容香忙着,又有从大医院请来的大夫忙里忙外,陆府内有芷兰掌舵,外头陆修文疲于应酬,凡事都轮不到以至于无事可做的白晓只好在越来越烈的日光下发霉。
期间陆宛若得知消息,从学校宿舍搬了回来,她今年就要进入医院实习,搬出来到也没什么,平日也跟着崔氏在陆洪琛榻前,忙地脚不沾地,也不是白晓这样的闲人撞得上的。
若不是黄余轩时不时的来信说明珠宝铺子的营业状况,白晓可就真的要闲地烂掉了。黄余轩动作很快,在得到白晓的授意后,当下就将珠宝铺子的经验沿用到另外两个铺子上,并且凭借他的人脉和影响力很快就取得了不同凡响的成就——白晓也因此在来到上海的第一个月月末,得到了属于自己的第一份抽成。
一百块银元,对于许多上层社会的人来说,自然是不算多,可对于刚刚起步的白晓来说,却是一份来之不易的收入。
她收到存折后,将手里头新挑选出的图纸又寄给了黄余轩。
黄余轩当了这么久的掌柜,用老套的经验支撑着这珠宝铺子迟迟不倒,必然有他的法子,他也是个聪明人,自然知道和白晓这不成文的口头约定是一个多么长远的决定,白晓算过了,除去制作和管理的成本,除去上交给陆府的那一部分,按照现在这个势态,就是他黄余轩也要净赚上一百块。
等另外两间铺子整改结束,白晓也就算是要有每月至少三百块的银元收入。
她有同学和她谈论过北平四合院的价格,约莫是八百大洋一座,按照她这个速度,三个月便能够有一间自己的小屋,意料外却也是意料内。
毕竟白晓想要的,却不是区区一间四合院那么简单。
她虽然想要的多,可却也知道等待,当然,等待却也不意味着什么都不做,她将三间铺子近些时候的具体情况整理好了搁置到陆洪琛的房间,哪怕对方病着,只要他心血来潮问候一番,白晓就有把握自己的业绩可以征服到他。
当然,这个等待的过程也并不容易。
在这荒诞无事可做的日子中,白晓找到了梁婆子在上海陆公馆做事的女儿,梁福安是被男佣领着过来的,手上虽然湿漉漉的仿佛刚做过活计,可身上却拾搂地干净,一身素色的月蓝的上衣,袖口纹花,看着就知道是梁婆子手艺。白晓瞧着顺眼,又因为有梁婆子的这曾关系,二话不说就收进了屋里。
这也就罢了,本以为要继续混混度日一段时间,白晓却在某一日破天荒地被陆洪琛叫了去——她的等待结束了。白晓过去的时候,看见自己整理的文件被翻开,搁在被褥上,四五十岁前不久看着还很有精神的老人生了一场大病后愈发憔悴,两眼凹陷,颧骨突出,苍白的脸上只有在两腮露出不自然的红,一副瘦骨嶙峋的样子,由崔氏搀着倚在床靠垫上喘气。
白晓就知道,她的等待和争取,有了结果。
和她一起被叫过去的,还有三太太芷兰,芷兰好像刚从哪里过来,头发都不曾来得及打理,也看得出实在是忙地厉害,也是陆府大动,许多事都需要她亲力亲为,这府里,崔氏罢手不管一心守着陆洪琛,容香不懂打理之道,能够有资历帮忙的一个没有,她只好一个人生出六只手来,为陆府里外尽心尽力。
芷兰是真的很不容易,这一点就是和她合不来的容香也有承认。
这府里,但凡又体面的人,凡事都不会和芷兰计较,没什么别的,只是拼着人家这一份功劳,就足够令人刮目相看了。
如果说芷兰是凭借着一番尊敬和信任,那么她白晓就全然是靠她自己的努力争取了。当初白晓接到陆洪琛分派给她的三间铺子的时候,其实就有过质疑,她不敢确认陆洪琛到底是给她桑建烂货折腾玩玩,还是拿过来测验她的能力……
所以她就赌陆洪琛是个开明的商人,并且做的兢兢业业,最后还很认真系统地给他呈交了一份报告,而她赌对了。
陆洪琛并不是一个拿这些来哄红颜开心的纯色徒,他是一个真正会做生意的人。
一个好的商人,就是谁都敢利用,谁都会利用。
陆洪琛就是如此,而白晓自然也不会辜负对方的第一份利用——这都是她应得的。
她感谢地接受了陆洪琛的委任,和芷兰一起成了陆公馆在上海商会的联名人,同时照理上海的大部分生意网。
白晓的这一步,是因此真正迈开了。
此时已经是八月,上海的八月格外闷热,手里一下子掌握起多把生意的白晓七太太一时间成为陆公馆上下人等讨论的焦点,不管是上海做工的佣人,还是从陆府一同过来伺候的下人,人人几乎都有这么一个疑问。
这名不见经传的陆家七房,是如何得到这么一个男人都得不到手的权利的呢?
别人不知道,可白晓知道,所以他也不会在意旁人到底是怎么看待她的,如容香一流的嫉妒,她不会放在眼里,如巧儿一流的羡慕她也不会沉溺其中,倒是芷兰,正大光明地接受了和她的共事。
上海的生意,自然不必陆府镇上的生意,也不会是黄余轩这样的对手,这是一个挑战,而白晓很乐意挑战。
她的第一步,就是视察这些店铺的营业,进一步了解这里的作业方式,达成第一步的了解,了解过后才能更好地进行管理,而她所谓的视察,自然也不会是以一个管理者的身份出现,什么最能够直观地体验?当然是作为一名有足够说服力和观察力的购买者了。
白晓的第一站是胡同口那家衣服品店,巧儿这一日不知跑去哪里了,人也找不到,白晓只好领着山山过去。
这家店的第一观感还不错,至少按照白晓的审美水准来说,外观上是一家走在时尚前沿的店铺,能够吸引上层贵妇或者是年轻的女学生,白晓走进去,借着挑选衣物的由头打量内部布置。
这间店铺采用的是等身假模,假模上穿着各式各样的时新衣物,一个个看过去,倒真是让人眼花缭乱,也叫人看着心悦。
只是,都是假模,却像是缺少了什么生气一般……
白晓又挑选了几件衣服试穿,将换衣间也瞧了,换衣间宽敞是宽敞,但那等身镜却似乎是小了些,这样的距离和角度似乎都不能完好地发挥出身上衣物的所有特点……
虽然有些违和的地方,但总体上,这间店铺的完成度都很高,看着人流量,也是一个很受欢迎的店铺,白晓用自己的眼睛打量好了店内的情形,把这个暗暗地记在脑中,就准备往下一出去。
谁知一转身,却忽然瞧见一张熟悉的面孔,她冷不丁一愣,就是白晓再怎么厉害,她也不会想到,会在这个地方遇到自己的老同学——王佳怡和几个打扮靓丽的同龄女子说说笑笑地进来,那几个同龄的,也是她以前学校的。
王佳怡的父亲是上海行政署的署长,有权自然也有势。在学校,这样的大家小姐并不少,但也正如白晓看到的那样,有如苏楠这样有情有义性情真挚的大小姐,有如陆宛若这样百合花一样温婉的大小姐,自然也有,如王佳怡这样骄慢放纵的。
王佳怡的娇蛮,在当时的学院,是出了名的,是远近男学生不敢近身,女学生不敢招惹的存在,白晓自然也是一样,素日只和苏楠一起,和王佳怡不算有摩擦,却也不算有交情。
就在她打算视而不见转身就走的时候,王佳怡突然叫住了她。
“这不是白晓么?”这一声惊言自然是吸引了足够多的人的注意,就算是旁人不认识白晓,可唤醒周围那几个老面孔的注意就足够了。
果不其然,王佳怡身边的女学生都一股脑地围上来,上下打量白晓,“确实,是白晓。”语言轻佻,极不尊重。
山山就要发怒,却被白晓按住了手,白晓笑道:“原来是佳怡同学,怪我眼拙,不曾认出来。”她又朝那几个女学生笑,“各位姐妹倒是许久没见了。”
王佳怡拨开人群走上来,上挑的眉一扬,对着白晓“啧”了一声,银盘一样的脸庞露出嘲讽的笑意来,两颊上的淡色雀斑此刻也飞扬起来,“我也以为是谁?不想是你白同学,周公馆容不下你,你就退学,我以为你回老家种田去了,怎么?如今傍上哪里的暴发户了?”
她拉扯了一下白晓身上的袍子,笑了一下,“苏绸,好料子。”
“你那位暴发户,可介绍给我认识认识?说不准,本小姐还能认识。”王佳怡笑着,语气中是遮掩不去的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