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晓安置顾成勋的地方是临时租的一个小屋，她从前在上海也有几个相熟的旧识，好不容易联系了一位有了如今这个容身之地。
顾成勋身上都是枪伤，这让白晓多多少少也明白他执意不去医院的原因，而放任对方一个人白晓自然也不放心，于是在请了医生来照看后，还把山山留在这里看着。
办成这一系列事情后，已经是很晚了，白晓打了黄包车这才回去陆公馆，方进门就在陆公馆前的小庭落里撞见了二太太容香，像是守着贼一样，一见她过来就迎上来。
“你跑去哪儿了？”容香上下打量她，随后指了指天色问她。
白晓自然如实回答，“视察铺子。”
容香就蹙眉，“陆家的太太，一个人，夜半才归，成何体统？”
白晓乘此机会抛出山山，“本来让山山陪着去的，路上撞见她远亲，说是家里大伯没了，要她回去，我就放了她走，一个人去的。”
白晓补充了一句，“我也没找着巧儿。”
容香本来想买还想说什么的脸顷刻就发了蒙，莫名有些支支吾吾，“原来如此，你快进去，深夜露重风大……”
白晓狐疑地看了她一眼，还是裹紧了毛线外衣公馆里头走，走过庭落的时候，那庭落里传来淅淅索索的声音，男女的嬉笑声隐隐响起。
她不免怀疑，一回头，却看见容香的笑脸。
白晓只好往公馆里走。
回到自己的屋子，巧儿又不在，还是福安服侍了她更衣睡下。
第二日起来，巧儿依旧不在跟前，白晓略有担心，可也找不着人去，再加上她手上还有大半铺子不曾弄好，便也只好暂时不去管，任由她去。
这厢顾成勋模模糊糊中再次睁开眼，冷不丁被窗外刺目的阳光刺了眼，颤着瞳孔好一会儿才适应，却被一声小姑娘一样脆脆的声音闹地一惊。
“你又醒了？”山山睁着黑眼珠看着他，手里端着一盆水，歪着头没好气地打量他，眼下还挂着乌青。
眼前的小丫头也才十四五岁的模样，顾成勋张了张嘴就要说什么，却被小姑娘再次抢了话。
“你发了一夜热，我也算守了你一夜，现在倒是好了，夜里先生来了几回，差点没命，小顾，要不是我家小姐捡你回来，怕是你这会儿早就凉透在街上了。”
小姑娘说话很利索，可却提不起好口气，这人那么凶，昨儿把刀抵在白晓脖子上，看着就不是个善茬儿，可她也不会违抗白晓的意思，白晓说什么她照做就是了。
可有没有好脸色就不怨她了。
顾成勋被那一声“小顾”击中，像是被雷劈了一样冷在原地，苍白的嘴唇哆嗦了几下愣是一个字也没说出来。看着顾成勋明显错愕的面容，山山翻了个白眼，“作死了？”
顾成勋，“……”
山山“哐”一声把东西搁到台上，将毛巾用热水沾湿了，挤干走到顾成勋床前，把他的手一把拉过来，湿漉漉的毛巾蹭着掌心，顾成勋忍不住撇开眼睛。
山山替他擦了两手等等手心，端着盆水就要出去，却听见身后顾成勋冷不丁地问了一声。
“你家小姐……”
他的声音因为声带久窒带着些沙哑，有些音节甚至压根发不出，而山山却也是分辨了好一会儿才听明白他的意思。
“我家小姐？”山山一回身，乌黑油亮的发辫甩过去，还未张开染了稚气的脸庞完全转过来。
“是，谁？”顾成勋继续问。
而这一回山山很明白没有理解他的意思，不明所以道：“我家小姐就是我家小姐，怎么是谁了？她不是谁，就是小姐。”
山山的回答那么无厘头，顾成勋听不懂却也没再问。
这人真奇怪。
山山噘着嘴，一别脑袋，推门就出去了。
而这边白晓却一连打了几个喷嚏，甚或是有在纠结自己可是前一日回去晚了路上着了寒气，以至于今日爆发出来了。
然那喷嚏也就打那一阵，便再没了动静，白晓也就不放在心上了。
因着山山守在顾成勋身边，巧儿也不见踪迹，白晓想自己总不能没人帮衬，于是就让福安跟着，早上出陆公馆，到下午也走了有四五家，有的明显服务有了问题，见她没这个要购买的意思便已经不耐烦，而有的问题不大明显，可因为触碰一个特殊的领域和行业，总是门可罗雀。
总得来说，这些商铺总体上达到了白晓的心理预期，可也有她满意不了的地方。
但她却也不急，慢慢来嘛。
从木制串珠店出来，白晓远远地就瞧见一家咖啡厅，那是她学生时代喜欢的咖啡厅，复古的款式，醇香的咖啡，现在想来还是有些怀念。
于是她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就踏了进去，来到上海，寻找以前的自己的踪迹，几乎成了她下意识就要去做的事情。
而且，她今日真的走到这里其实也是因为，自她来上海就几乎没有见过苏楠，上一次苏楠将珠宝设计图纸托人送到陆公馆的时候就与她约定，在这么一日，咖啡厅见个面。
白晓就用着这样的理由坐在咖啡厅里，福安坐在她对面，这样的对等关系让福安很不习惯，她扭着身体局促不安地坐在沙发上，蓝白格子的上衣与她此刻坐着的地方极为不符。
周围投来了许多异样的阳光，白晓却安慰她要她放松，这让福安的压力更加大，她几乎是抬不起头来。
时间还早，苏楠要晚些才过来。
白晓喝着咖啡，她丝毫没有注意到福安的异样，目光尽数落在眼前的文字草案上——这是她总结的一些注意点，包含着许多店铺的最新状况，以及她看过后的心得和感受。
不知不觉中，咖啡厅来了一波又一波人，咖啡也已经喝了见底。白晓算着时间差不多苏楠要到的时候，一抬头便撞上一双再熟悉不过的眼眸。
那双眼眸在看见白晓的那一刹那也由漫不经心转变为惊喜异常，而他们的主人此刻也挂上了漂亮的笑容，提着裙角踩着小皮鞋往白晓这边跑过来。
白晓许久没有见到苏楠，也是又惊又喜，张开双臂将跑过来的苏楠抱了个满怀。
一直坐着低头搅手指的福安被白晓突然站起的动作吓了一跳，快要垂到地上的头像是猴子起跳一样高高抛起，在看见跑过来抱紧白晓的是个怎样的人物后，她将头埋地更深。
只有她一个人时格格不入的。
眼前的这个新出现的女子，一身西洋的长裙，外罩浅蓝色的妮子外套，卷起的头发垂在肩头，脸上画着欧式淡妆，弯弯的眉毛像是峨眉一般。瞳孔泛着橘橙色的光，修长的睫毛缀着，光亮的额头一丝碎发都没有，那只红艳的唇瓣启启合合。
福安感到前所未有的自卑，从前从未感觉，她把自己当做佣人，一向是站在主子太太身边，可今日这一下午的与白晓面对面的坐着，这种前所未有的感觉揭开了她心头尘封已久的个性。
她感到了自卑，甚至有些……愤恨。
而一旁站着的两个人却丝毫没能察觉。
苏楠还沉浸在见到白晓的兴奋中，“你来上海这么久，我们还是头一次见面。”
白晓也掩盖不住欣喜的笑意，“我们有一年多没见了吧？”
“也是，自你不来学校，也有一年多了。”苏楠点点头，她忽然注意到一旁站着的福安，奇道，“这位是……”
福安支支吾吾，若是素日她肯定不会有疑问，可现在她却莫名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念头，以至于“佣人”那两个字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了。
白晓于是笑道：“这是随我一起来的，叫福安。”
苏楠明了一般点点头，注意力就全不在这之上了，她又问了白晓最近的情况，白晓也不隐瞒，一一地说了，苏楠得知这其中的一段曲折忍不住咂嘴称奇。
两人又说话，于是便又坐下来，各自点了吃食，趣聊不断。
不知怎么的，白晓说起昨日见到王佳怡一事，正说到对方奇怪的反应，苏楠便啧了一声。
“这倒是和你没关系，她对你那样，无非是因着我和你好，报复我从你下手罢了。”苏楠这么说。
白晓就更惊奇，“你又和她有了什么矛盾了？”
苏楠一撇嘴，“还不是以前的事，你记不记得，之前上海闹了一次学生运动？”苏楠说到后半句的时候放低了声音，“我那时候被抓了，说起来乔水之也被一并关起来了，我父亲疏通人脉，把我给捞了出来。”
“当时的上海行政署署长也就是王佳怡的父亲，坚决不肯放人，我爹爱我心切，一个脾气上来就硬顶王署长，闹得王佳怡父亲没了面子，她着急，自然把火气发到我身上了。”苏楠说着摊开手。
白晓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原来如此，怪不得昨天王佳怡一会儿火大一会儿没脾气的，是这样。
果然本就不是生她的气。
白晓知道原委心里清明了许多，于是又听苏楠又道：“说起来你和乔水之，现在还有联系么？”
白晓听言一愣。
乔水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