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臾来了以后，宫中的氛围好了许多。宫人们都把他当作定海神针，相信有他在魔物便不敢再进犯。与此同时，许大人也带着晏南湘奉召进京，调查内奸一事。只不过因公务繁忙，尚未与练千霜他们打照面。
为了答谢须臾，练千霜新手酿了几坛子照月。须臾爱酒如命，几乎夜夜对月举杯，却总不见醉。
这夜，他拉着练千霜到御花园对饮，两人天南地北，相聊甚欢。练千霜与他久未畅叙，且聊的事都无关三界纷扰，也是难得高兴，情不自禁多饮了几杯。
乔碧隔着远远的距离，若有所思地望着他们。方才见他们房中都黑灯瞎火的，向宫女一打听，原来是跑这儿喝酒来了。自打这须臾上仙来了，练千霜对他明显不如从前。倒不是不恭敬，而是，她把更多的时间花在了与须臾闲聊上，只要他俩搭上话，几乎没有他插嘴的份。这叫他很是不爽。
他立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此刻练千霜脸上那如湖水般荡漾的笑容，第一次令他觉得刺眼。
须臾喝着喝着，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忽然放下酒杯，放大声音道：“大仙既已来了，怎么不过来喝一杯？”
他脸一红，踱步到二人面前，讽刺道：“京中魔患尚未解除，你们还有心思在这饮酒。”
须臾一笑：“便是驰骋沙场的将士，也得有放松的时候吧。时时绷着心神，有害无益啊。”他说着给乔碧斟了杯酒，手一摊，道，“请吧。”
他一屁股坐下，赌气般一饮而尽。再看向练千霜，她正望着自己，像个傻子般笑得格外畅快。他正疑惑这是怎么了，练千霜就给他杯子斟满酒，端起来急吼吼往他嘴里送：“大仙你来得正好，须臾说不喝完这些酒，不放我回去歇息。我可真是喝不过他，你快帮帮我。”
他半推半就地喝下了她送来的酒，正要说些什么，却见她又兀自傻笑一阵，打了个哈欠，软绵绵道：“我先眯一会，你们喝，一会再叫我。”说完摇摇晃晃的，趴在石桌上睡了。
原来是醉了。他想。那日青城山上对饮，她喝得甚少。他还真以为她是不喜饮酒，原来不过是不胜酒力。
想到这，他不自觉地露出一抹笑容，望着练千霜的睡颜，自己都没发现自己的眼神有多么温柔。
须臾见此，眼中闪过一抹狡黠，而后调侃道：“千霜的‘照月’，真是我品过最意犹未尽的酒。”
乔碧看向他，之前的温柔立刻消散无踪：“你干吗灌她？”
须臾露出一副无辜的样子：“我可没有硬逼，她见着我高兴，情不自禁而已。”
听到“情不自禁”几个字，乔碧的表情一下变得古怪，却是没有说话。
须臾凝视着练千霜，一声叹息：“她这一生，背负的实在太大多，能够尽兴地醉一次，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乔碧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趴在石桌上睡得香甜的人，忽然想到，自己貌似从未见她睡得这么安稳过。
“你们认识很久了？”他问须臾。
“比你想象中久。”
“她尚未修仙前，是不是和寻常女子一样？”
“并没有这样的时候。”须臾眼中泛起一抹同情，“她一出生就被送进了道观，别的小孩还在牙牙学语的时候，她就已经开始修炼仙术了。”
乔碧哼了一声，有些不齿：“修仙有这么重要么？”
“也是被逼无奈啊。”须臾感慨，“她出生于霜降夜，那天夜里，参宿明亮如炬，高悬于空。按说参宿不该在这个季节显现的，这是很反常的事情。而后又有魔物在四处徘徊，扰乱民生。他们那的人都当她是灾星，连她父母都不敢留着她，襁褓都还没裹热，就把她送进了道观。”
乔碧从不知练千霜还有这样的过往，整个听下来，心里不知是何滋味。
须臾继续道：“她从小便孑然一身，无亲无故。难得交了几个朋友，又不愿因为自身不详的流言而拖累于人，所以穷其一生都在漂泊，不敢在一个地方久待，怕引来祸事。”
“这些都是她告诉你的？”
须臾摇头：“不是，她从未说过。她出生的时候，我正在人间历练，正巧撞上了这些事。是我将她送进道观的。”
听到这里，乔碧只觉百感交集，一下不知该说什么好。
须臾却已觉得说够了，径自饮了一杯：“你送她回去吧，我想她现在也打不起精神再喝了。”
乔碧静坐了一阵，而后一言不发地将练千霜的手搭上自己的肩，扶着她起身。
转过身后，他又听到须臾在背后说：“尽可能好好待她吧，她虽然常常冷如冰霜，但说到底，终究是个苦命人。”
乔碧一怔，没有回头，扶着怀中的人，隐入夜色中。
须臾端着酒杯，遥望夜空，自言自语道：“千霜，愿你余生，还有一分温暖相伴。”
乔碧小心翼翼地扶着练千霜回到住处。打开房门，自己先进去，醉了的人浑身瘫软如泥，使不上多少力气，方一抬脚，就被门槛绊倒，整个人直往前扑。
乔碧眼明手快，赶紧捞起她，这才避免她摔个狗吃屎。
这一摇晃令她醒了几分，但眼神依然迷离。她侧首看向乔碧，盯了半秒，忽然灿然一笑，温声道：“谢谢阿碧。”
乔碧感觉心被狠狠捏了一把：“你说什么？”
对方又昏昏沉沉起来，眼皮直打架。
他奋力摇晃对方，急切地逼问：“你刚刚叫我什么？”
她却再不答话，眼一合，只有均匀的呼吸声。
乔碧叹了口气，觉得是自己多心了。
把人抱到床上，刚为其盖上被子，她就顺手抓住被沿，将自己捂得死紧，面向墙壁，缩成一团。
乔碧又笑了起来，她这模样，还真像个没有安全感的孩童。静静望了她许久，直到屋内的蜡烛都快燃尽了，光线开始昏暗，他才转身退出去。
经过桌前，他忽然看见上头有一块令牌模样的东西。定睛一看，上头烫金的几个字直叫他心头发烫。
他左顾右盼了一番，迅速收走令牌，藏入袖中，贼头贼脑地溜出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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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自己的房间，乔碧反复把玩着令牌，喜不自胜。这对他来说，可是求之不的好东西。他认得它——天界的九重令。以前在天界的时候，他看见每个仙人身上都有一块。有了它，上天下地，畅通无阻。
他开心地将其贴在胸口，一点都没有兴趣追究它的来历，以及它为什么会出现在练千霜房里。现在他满心满脑的只有一个念头——只要一声令下，他马上就能见到他的居空上仙了！
想到这，他再也按捺不住，冲到院中，望着明净如洗的月亮，喃喃自语：“上仙，阿碧来找你了。”
想他幸苦修仙，后又与练千霜定下契约，不过是为了能够回到天界。现在有了这块令牌，那些事就都不重要了。只要他能与居空重聚，他可以抛却所有，不再与练千霜纠缠，三界之事，统统都是身外物。毕竟没有什么，比居空来得更重要。
他带着雀跃而又虔诚的心情，将令牌高举过头顶，手心聚起一道仙气，铿锵有力地唤道：“九重令到，直达云霄。”
语毕，一股气在他脚下形成积云，拖着他缓缓漂浮起来。他欣喜若狂，忍着才没有跳起来。
当上升到一定高度后，那云忽然开始滚动，而后如箭一般，直冲而上。他没能站住，一下跪倒。为了防止掉下去，他死死抱住那团云，仍由它带着自己直窜云霄。一路疾风呼啸，周遭的景色从人界万物到缱绻浮云再到漫天星辰。路过星河时，他的眼前一片璀璨，而后速度加快，直叫他连眼睛都睁不开。
不知过了多久，那云才停住，缓缓降到地面，消散无踪。他试探着张开眼睛，方才还是繁星夜空，现下却是白昼般的通明透亮。再往脚下一看，云雾缭绕，遍地祥和。
真的是天界！天界的日夜，与人界是相反的。他开心地望着周遭的一切，一边欣赏，一边转圈圈。跟着他又忍不住原地蹦跳了几下，踢起一团云，看着它滚了几滚，又与脚下的那些融为一体。千年前，他还是只猫的时候，也是这般玩闹的。
他稍稍平复了一下心神，踏着欢快的步伐，满面笑容，直往前跑。
到了南天门前，两个天兵双戟交叉，拦住了他：“来者何人，不得擅闯天界！”
真是碍事！他想。不过他现在心情好，不会与他们一般计较。他扬起下巴，傲然道：“逢甲地仙乔碧，还不快快让路！”
天兵不为所动，其中一个义正词严道：“小小地仙不过半仙之躯，无权入界。”
他双手叉腰，只想骂人。见对方分毫不让，他将手中的令牌亮至他们面前：“九重令在此，还不让开！”
天兵对视了一眼，虽然心存疑虑，却还是忌讳九重令的效力，双双收了戟，回复原位。
他朝他们一人哼了一声，大摇大摆地进了南天门。
天界无边无际，三十六宫分散各处，但他永远都不会忘记净居宫的位置。他一路疾跑，气喘吁吁了都不觉得累。他不禁想，居空上仙看到他，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呢？惊讶？欣喜？还是假装愠怒，问他上来干什么？
无论是什么，他都确信，上仙一定是欢迎自己的。
终于，他见到了那熟悉的宫殿。正门上方的牌匾上，端端正正写着“净居宫”三个字。他静立半晌，深呼吸一口，整理了一下衣襟，以最从容的姿态，一步步踏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