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内一草一木,一如往常,仿佛并没有阔别千年,而是一个时辰一般。大堂里空无一人,乔碧却并未失望,因为居空总是喜欢待在书房的。
他又跑去书房,依然空无一人。他有些疑惑,而后将每间房都扫荡了一遍,依然一无所获。他坐在居空卧室的床上,静心感受着,突然觉得宫内无比空荡,好似久未有人踏足。
他不断地想居空还能上哪儿去,忽然灵光一现——观星池!除了净居宫,上仙最常去的地方就是那里了。
他想也不想,跳起来就冲出宫去。他几乎可以确定,等他见到那灿烂星池的同时,一定也能见到那抹熟悉的,如浮云一般悠然的身影。
然而他依旧失望了,星池灿烂依旧,可那长立池边的人却不见踪影。
这时候,他心中产生一丝惶恐。如果上仙不在天界,那他该上哪找去?他摇摇头,赶走不快的心思。说不定,上仙是到别的宫里串门去了。
于是,他开始了地毯式的搜寻,凡是路过的宫殿,都巨细靡遗地扫荡一番。
又路过一座宫殿,他从偏门溜了进去,在里兜兜转转,寻遍所有房间后,忽然看见了一道暗门。
推门而入,里头竟是别有洞天。满屋子的木牌,与红线缠绕。木牌上写着不同的名字,两两相连。看样子,这便是月老的月华殿了,那些木牌和红线,便是人间的姻缘。
他仰头环视一圈,发现每根线都有条不紊地互连,唯有一根,上头打了个很古怪的结。顺着绳结看去,相连的两块木牌上不似别的有名有姓,而是一块写着“参”,一块写着“商”。
他忍不住碰了一下那结,忽然心中窜过一抹异样的感觉,还没来得及捕捉,就消失无踪。他并未多想,觉得这地方没什么找头,欲要离开。
这时候,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和谈话声,听上去像是马上就要推门而入了。这时候逃跑已是来不及了,他只好踅身,躲在一旁的伏羲神像后。然而因为动作太大,那对木牌竟然被他的袖子给打了下来。
为免被人发现异样,他只得把木牌收入手中,想着等人走后再挂回原位。
进来的是一位白须老者,和一个气宇不凡的男子。虽然看样貌那男子年轻些,可老者对其恭敬的态度,像是他才是长辈一般。
那老者不用猜就是月老了,那模样,跟人界那些月老庙里供奉的神像差不了多少。那男子乔碧倒是没见过,一副不苟言笑、道貌凛然的样子,让他想到在朝臣面前时的上官远遥。
男子望了满屋的红线一眼,问:“缠情结还是没能解开么?”
月老一副自惭形愧的样子:“缠情结是孟婆系上的,除了她,没人能解开。”
男子抿唇,也不知是无谓还是不悦:“帝神不在,三界乱如散沙,连地府的人都来干涉天界的事。”
月老低着头,又是无奈,又是气恼:“这件事,地府判官已重判孟婆,她已入轮回历劫了。”
男子依然不动声色,兀自道:“我曾以为陆判刚正不阿,就连他的心腹孟婆都不予姑息,却不想,他竟会犯与其同样的错。”
月老露出惋惜的表情:“不过,他也为自己的所做作为付出了代价。”
“是啊,辞去判官之职,投入轮回道,也算是他给了天界一个交代。”
月老叹了口气,唏嘘道:“陈年旧事,提它作甚。”而后话锋一转,“对了,您不是去穹苍了么?为何突回天界?”
男子道:“听说魔界最近动静很大,我再不回来,怕是天界都要不保了。”
月老也对魔界的事略知一二,道:“先前须臾上仙纸鹤传书给我,说是怀疑魔界正在酝酿滔天阴谋,女娲的弟子幽冥双神已被策反,不知是真是假。”
男子没有说话,目光如鹰般锐利。
月老继续道:“您可有什么对策?”
“欲救三界,唯有唤醒天神族人,打开净世咒。”男子幽幽道。
月老大惊:“可启动净世咒会令三界归零重来啊。而且,幸存的天神族人中除了您,其他的仍是带罪之身。”
男子目光投向远方,沉声道:“归零总比让魔界喧宾夺主好。都这个时候了,顾不了那么多了。惟愿那些罪人,这一世能做出正确的选择。”他又望向月老,吩咐道,“你去帮我查查,孟婆和陆判转世成了何人。”
月老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您是想找到他们,解开缠情结?”
“天神一族陨灭,皆因情字痴缠而起,我不想昨日重现。”男子幽幽道。
月老点点头:“那我即刻去查。”
躲在暗处的乔碧听着他们的对话,感觉玄乎其玄,一知半解。但他直觉他们口中的“缠情结”,似乎与自己手中的这两块打着结的木牌有关。他摊开掌心,想要瞧出个端倪来,然而就在他的手指抚过木牌上的字时,那字忽然隐去了。
他一阵奇怪,可接下来发生的事叫他连眼珠子都要掉出来。那“参商”二字隐去后,居然浮出了新的名字来。一个是自己的大名,另一个,竟然是练千霜!
他吓得发出一声短促的气音,而后赶紧捂住嘴。他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却还是被那二人觉出了动静。
男子眼一眯,目光迅速向神像那边扫过去:“谁!”
而后一股力量将神像击倒,乔碧惊慌失措的傻样子被二人净尽收眼底。
月老万万没想到竟然有人擅闯,怒喝:“你是何人?擅闯月华殿作甚!”
他一下懵住,仅留的智商只够将木牌偷偷收入袖中,而后吞吞吐吐道:“我……我路过而已……”
男子凝视他片刻,感觉他不像恶人,却依旧没有消除疑虑:“身带仙气,你是修仙之人?”
他点点头。
“但我看你真身,似乎是只猫。你是半仙?”男子敏锐地察觉出来,“你怎么进的南天门?”
乔碧赶紧将九重令亮给对方看,以证明自己清白无辜。
男子皱眉:“谁给你的九重令?”
“是须臾上仙。”乔碧想也不想便冲口而出。面前这人虽看着毫无威胁,可就凭月老对他恭敬的态度,便知其绝不是泛泛之辈。无论这九重令是不是须臾的,这么说总不会遭殃。
“你上天界做什么?为何躲在暗处?”
都这个时候了,也只能实话实说了:“我……我来找居空上仙,误打误撞进了这里,怕你们以为我是贼人才回避的。”
男子眉头微展,收起疑虑,而后向月老使了个眼色,暗示他来处理。
月老心领神会,面朝乔碧,正色道:“擅闯天界,按理该罚,但念你无知,且不是恶人,姑且饶你一回,快回吧。”
乔碧虽然有点忌讳那男子,却并不打算就此罢休。他好不容易才登上天界,怎能一无所获地回去:“我不走,我要找居空上仙。”
月老神色变得古怪,问道:“居空是你什么人,你为何要找他?
他翕动着嘴唇,不知从何说起。
月老里里外外打量了他一番,又联想起男子方才的话,猜测道:“我记得居空以前养了只猫,你便是它?”
他轻轻点了点头。
月老沉默半晌,好似有难言之隐,而后喟然道:“你走吧,你要找的人不在这里。”
“他去哪了?”
“他渡劫去了。”
乔碧瞳孔放大,怔怔道:“渡劫?”
月老道:“天人有五衰,修仙之人欲达涅槃之境,必先洗尽铅华,应劫而去,居空也不不例外。”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月老惊讶地望着他,不答反问:“你这是什么话?难道须臾没有告诉你,居空的劫,乃是死劫吗?”
一时间,他犹如五雷轰顶,呆若木鸡立在原地,失了言语。
久未言语的男子通过他们的对话洞悉了来龙去脉,见乔碧半天没有反应,沉声道:“你既已知晓居空的情况,就不要在此逗留,赶紧走吧。”
过了好久,乔碧才慢慢找回一丝知觉。他捏紧拳头,瞪视着月老,一字一顿道:“你这老头,休想胡言乱语蒙骗我,居空上仙会回来的!”
月老没想到他会忽然出言不逊,拉长了脸,硬着嗓子道:“我为何要蒙骗于你?你若不信,可亲自去问须臾,他现在就在人界。”
对方坦诚的态度叫乔碧无言以对。他知道天人均有一劫,渡过了,便能涅槃重生;渡不过,则就此灰飞烟灭,连魂魄都留不下半缕。他终于明白为什么须臾每次来找居空的时候都面色凝重,也终于明白居空为什么那么决绝地舍下他。
他的上仙,果然是有苦衷的,只是他未想到,真相竟是如此残酷。心好似被人捏住了,疼得喘不过气来,脚底好似生了根,半步都挪不动。
忽然,男子又开口了:“生死由天命,你也无需如此在意。我见你颇有慧根,往后悉心修炼,他日飞升,造诣定在居空之上。”
男子淡漠的态度一下惹怒了乔碧,他瞪着对方,磨牙凿齿道:“我不信命!我要等他,他一定会回来的。”
男子无奈地摇摇头,忽然手一抬,那九重令就从乔碧手中脱出,飞到了男子手上。
乔碧一下反应过来,冲上来夺,男子机敏避过,用一种惋惜的语气道:“胡搅蛮缠。”而后一手摁住乔碧胸口,“既然你如此顽固,就回去人界慢慢等吧。”说罢,手一施力,直将他打下天际。
乔碧一下失重,好似掉入了一个无底洞,没有尽头。周边的一切由明转暗,熠熠繁星重新盘踞在头顶。这感觉,多像他被居空打入应劫川的那一刻,只不过那时他虽然伤心,却还心存不甘与希望。而这一刻,他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千年的心血,万日的等待,不过是虚空。漫天的悲怆笼罩住他,他缓缓闭上了眼睛,任由自己直坠而下,没入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