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练千霜一早便起床,昨日酒有点饮过了,现在头还有些昏昏的。她找宫女要了杯醒酒茶,顺带传了早膳。
乔碧那边还没什么动静,他向来贪睡,没什么事,很少会早起。她本不打算叫他,可见今日的菜色有鱼头面,便觉得还是不要错过得好。
“大仙,大仙?”敲了几下门,里头都没有反应。她疑惑地推开门,发现里头空无一人,被褥甚是平整,不像有人躺过。
“奇怪,去哪了?”她自言自语。
没法办,只能边吃边等。然而等到巳时,都不见其人影。她猜他可能去找上官远遥了,便也没多想,只吩咐宫女留一碗面,径自回房去了。
又过了一个时辰,屋外终于有了动静,听脚步声就知道是谁。她端着面走出来,恰巧撞见乔碧。
“大……”她还没有叫完整,就被乔碧的德性怔住了。只见他满身稻草,似在牲口栏里滚了一圈回来。虽然只是消失了一夜外加大半个上午,他却像是万水千山走了一遭,满脸疲态,风尘仆仆。
他没意识到她的存在,如同个痴呆儿一般,浑浑噩噩往屋里走。
她跟了进去,见他独坐在床头,眼神空洞。虽然心存疑惑,她还是靠上前去,将面端到他面前,好心提醒:“大仙,我叫人给你留了早膳。”
若是平日,他早就两眼放光,食指大动。可现下他却无半点反应,三魂丢了七魄。
她将面端近了些,像唬小孩儿一般,柔声道:“今儿有鱼头面呢,大仙快吃吧,面都开始糊了。”
然而迎接她的却是一声暴怒的“滚开”,跟着大手一挥,袖管扫过她的眼际后,那碗面“啪嗒”一声落到了地上。瓷碗碎裂,汤汁溢了一地,还有一些洒到了她身上,沾污了衣襟。
发泄过后,乔碧寻回一丝理智,明显有些后悔。但他无心解释,只面无表情望了练千霜一眼,一头倒向床铺,背过身去。
练千霜热脸贴了个冷屁股,怔怔立在原地,无所适从。她不明白,不过是几个时辰未见,怎么乔碧就好似换了个人一般。他是顶顶爱漂亮、爱干净的,无论人前人后,都收拾得人模狗样,可现下,他竟然由着自己一身狼狈地躺下了。
但她也不好多问,只叫来了宫女,收拾好残局后便留他一个人清静。
回到房间,练千霜思索着方才的古怪,怎么也想不出理由。就在她打算放弃时,忽然撇到空无一物的桌子,眼中即刻燃起了光,慢慢地,疑虑变成了无奈。
乔碧躺在床上,反复回想着月老的话。他可以去证实的,须臾就在宫中,先前对方不愿意告诉他,是因为他不知情,现在他知道了,对方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只是他的心思已变了,他不愿去证实,或者说,是不敢去证实。他明白,月老不可能骗他,也没理由骗他。之前自己在天界的固执,皆是一时无法接受现实的任性撒泼而已。
居空上仙真的不在天界,他去了自己不知道的地方,很有可能,他已经应劫而亡了。就算没有,他也是在受苦,且在通向毁灭的路上。
死劫,并不是怪事,自天地初开,死于天劫的仙人不在少数。只是他不明白,这样的厄运为何会找上居空。那样温柔、善良的一个人,从来没有行过恶事,怎会得到这样的下场?
难道是因为自己?因为他自损仙寿将自己从阿鼻地狱中赎出来,所以才导致早夭?思及这个可能性,他内心更是凌乱了。
被打下天界后,他是在一处农舍的羊圈里醒来的,浑身沾满了碎草和秽物,头发也乱七八糟的。他就这么行将就木地回到了皇宫,路人都朝他投来异样的眼光。他知道自己的模样有多失态,可他却一点也不在乎了。居空的事就像拔了他的救命稻草,叫他一下失了依附,不知道自己生存的意义在哪里。
他不愿意相信,彼时应劫川那不舍而又无奈的一眼,竟然会成最后一眼。原来他的预感没错,上仙是真的在跟他诀别,告诉他从此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他说过要与他入世历练,四海云游,他不是想食言,而是真的做不到。
上仙最后跟他说的话是什么?
——阿碧,保重。
说这句话时,上仙是不舍多一点,还是祝福多一点呢?或许,二者皆有吧。
他这么乱七八糟地想着,越想越心烦,脑子乱得像浆糊。渐渐地,他感到疲累,眼皮打架,昏昏沉沉陷入了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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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醒来的时候,四周乱糟糟的。他睁开惺忪睡眼,发现天已经黑了。门外传来杨持的声音,他不断地拍打自己的房门,久未得到回应后,又去找练千霜。
杨持的声音格外焦急:“真人,大事不好了!”
练千霜的语气倒是格外冷静:“发生什么事了?”
“皇后……皇后她病气外泄,已有好几个宫人倒下了!”
听到这话,乔碧一下弹了起来,推门而出。
杨持被他吓了一跳,不光是因为他的突然,还有他这惨不忍睹的外形。但此时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杨持迫不及待道:“大仙,你同真人先前设的结界岌岌可危,你们快去看看吧!”
说到底也是自己答应过的事,怎么也得负责到底。他一语不发,与练千霜一同奔至后殿。
方到门口,就见殿外宫人倒了一地,几个侍卫拉扯着上官远遥,不断劝阻:“皇上,你万不可进去啊!”
上官远遥丧失理智的样子就如同之前在天界的乔碧一样:“那是朕的皇后,朕怎能坐视不理!”
“皇上,龙体要紧啊!……”
双方来回拉锯着,忽而,一道灵光亮起,后殿前方多了一道屏障。众人回首望去,只见须臾静立于此。
上官远遥像得了救命稻草一般,朝着须臾喊:“上仙,你快救救皇后啊!”
须臾眼一横,沉声道:“此事交由我与真人还有乔大仙处理,你们凡夫俗子,万不可越过此界。”
上官远遥充耳不闻,径自往界内冲,却在触碰到屏障的时候被弹了回来。
练千霜上前,劝慰:“皇上莫急,待我们先进去瞧个究竟。”
上官远遥暂时冷静下来,练千霜朝乔碧和须臾使了个眼色,三人相携入殿。
方进殿,他们便感觉殿内热气蒸腾,熏得人口干舌燥,双目干涩。围绕着皇后的床边,亮起了一团红光,不断地膨胀着,好似随时会迸射开来。
此番景象,练千霜闻所未闻:“这是怎么回事?先前我与大仙设的结界还算牢靠,即便是镇压不住,也该有势头,怎会突然一泻千里?”
须臾瞥了一眼有些魂不守舍的乔碧,道:“还不是他本事不到家。”
乔碧心寄他处,没去计较须臾的冷嘲热讽。
须臾又道:“有人在暗中为魔气助势,你们没感觉到吗?”
“若是我未中缚仙咒,自是能感觉到。只是大仙……”练千霜看向乔碧,他兀自低着头,也不知在想什么。她无奈地摇摇头,对须臾道:“现在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须臾,你有什么办法?”
须臾道:“若是早些警觉,我还能拖延些时间,可现在……”他顿了顿,“寄存在她体内的瘟疫已然成熟,她随时会醒,届时天王老子都挡不住她。”
“你的意思是……”
“杀。”须臾言简意骇。他并非无情之人,但权衡利弊后,这是唯一的办法。
练千霜想到上官远遥,终是不忍:“可否再拖延一些时间?”
须臾思量了一会儿,道:“至多一个时辰。”
练千霜点点头,而后走到乔碧面前,苦口婆心道:“大仙,无论你心中为何事所扰,暂且放下,先助人界渡过此劫,行么?”
乔碧一怔,眼神逐渐找回了焦距,而后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得到指示,须臾便开始施布任务:“千霜,你负责布阵。乔碧,你同我一起守阵,万不可分心,知道么?”
乔碧无声地点了点头。
一切就绪后,三人各司其职,总算暂时封住了病气,红光没有再膨胀的迹象。练千霜已完成使命,接下来,就靠乔碧和须臾守阵了。
想起上官远遥还在殿外观望,练千霜便步出殿去。
一见到她,上官远遥便迎了上来,急急问:“皇后怎么样了?”
练千霜目光冷冽:“皇上可曾记得自己的承诺。”
上官远遥一怔,他不会忘记,自己先前曾下跪许诺,若无功而返,他会手刃皇后,以保苍生。他脸上浮现悲凉与不忍的神色,饶是如此,他还是忍痛点了点头。
练千霜幽幽道:“还有一个时辰,皇上也不用亲自动手了,须臾上仙会解决的。你就在这,与皇后道个别吧。”
上官远遥浑身虚脱,若不是杨持扶着,他早已跌坐在地。
为免他再做出冲动之举,练千霜留在殿外守着他。时间一分一秒地过,阵法越来越不稳,漏洞频现。上官远遥从来没想现在这样,觉得一个时辰犹如一瞬间般易逝。
冷不丁的,练千霜兀自吟语:“时间到了。”
上官远遥感觉一阵锥心之痛,眼睁睁看着她踏着沉重的步伐重回后殿,终是什么也没说,头撇向了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