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用过午膳,乔碧坐在屋里无聊地打着哈欠。这县令府可是够乏味的,且不说下人没几个,就这一亩三寸田,半个时辰便能来回走上好几圈。还是他守仙阁好,至少还有个园子,无趣了可以捕捕蝶什么的。
百无聊赖中,他到了院子里,见练千霜正在为乔大志指点迷津,教他如何使用符咒。乔大志自是孺子不可教,学了半天都不得其法,符咒到了他手中如同一张废纸,发挥不出半点威力。
乔碧瞧了半天,忍不住出声嘲讽:“真人可真有闲心,对着这榆木脑袋都如此不厌其烦。”
二人这才看到他。他走到乔大志身边,阴阳怪气地说:“我看你再这么学下去,就要另换门楣了。”
乔大志赶紧扔掉手中的符,讨好道:“大仙说到哪儿去了,真人只是略为点拨我一下。”
这时候,秋池也伴着晏南湘来了。晏南湘看向众人,道:“大家都在呢。”
乔碧扬起下巴,不屑道:“你这县令府不过一亩三寸田,还能走去哪?”
晏南湘看出他不安于室,便道:“大仙若是无聊,可上集市上转转,今儿个有庙会,热闹得很。载春虽不比逢甲,却有另一番趣味。”
练千霜想起他昨个儿气鼓鼓的模样,随之附和:“晏娘说的是,正好现在无事,我们便去消遣消遣吧。”
晏南湘看向秋池,道:“载春你也来过,就劳烦你为大家领路吧。寿宴还有许多事情要准备,我就不去了。”
秋池欣然应允,领着大家出门了。
集市上熙熙攘攘,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莫不喜气洋洋,犹似年节。小贩们伴着摊儿,出售各类零嘴、物件,有糖人、新鲜果子、手工艺品、胭脂,等等。这对乔碧来说称不上新奇,但集市的气氛确是将他心中的无味驱逐得干干净净。
最兴奋的是秋池和乔大志,他们一路走,一路看,不一会儿便跑出好远去。乔碧一路步伐悠然,品味着这市井气息。这样的热闹,三界中唯有人界独有。其实比起天界,他更喜欢这儿,喧嚣,有味,处处都是乐子。若不是心有牵挂,他其实也并非一定要修仙。
侧首一瞥,见练千霜在一织锦摊位驻足,与那摊主讨价还价:“这么一个小物件,五文钱足矣,大叔你就莫抬价了吧。”
他好奇上前,见练千霜手中拿的不是绢丝布匹,而是一团毛线球。
摊主甩甩手,道:“好吧好吧,就卖给姑娘了。”
“多谢大叔。”练千霜粲然一笑,掏出钱来,银货两讫。
他倒是怪了,这臭道士又不懂女红,干吗买这东西?他将好奇化作调侃,道:“真人买这玩意儿作甚?莫不是想学晏娘穿针引线?”
练千霜却转身将毛线球交到他手上,说:“给你的。”
他当下懵住。
“我见大仙这一路都百无聊赖,这东西刚好可用来解闷。”
他心生不快,这臭道士,还真把他当只宠物猫来逗了?他想甩脸子的,可看着对方诚笃的眼神,却又一点都发作不起来了。
练千霜无视他的异样,径自前行,边走边看。他在后头不紧不慢地跟着,手指始终无意识地抚着那团线球。
忽而,练千霜又停了下来,这次比上次更久。那是个买玉器的摊位,她挑中了一把玉梳,反复把玩着。片刻,她问摊主:“多少银子?”
“十两。”摊主说。
她没说话,却也没放下。
摊主不是一日经商,自然能瞧出她眼中的喜爱,趁热打铁道:“姑娘,买下来吧。这虽不是什么名贵之物,却很称姑娘。”
她莞尔一笑,不是买不起,而是十两银子买这样一件物事,也不知道自己能用几回。
忽然,耳边传来乔碧的声音:“可是喜欢?”
她侧首望过去,还未回话,乔碧就掏出十两银子,对摊主说:“我买下了。”
“好嘞!”摊主麻溜地将东西包好,交给练千霜。
练千霜难得地露出难为情的表情,低声道:“大仙,你何必如此。”
乔碧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傲然道:“怎么说你都送过我两件东西,虽然只是小恩小惠,但本大仙不喜欢欠别人的。”
练千霜笑得恬静,道:“那多谢大仙了。”
乔碧一时失神,没想到这臭道士平日里冷若冰霜,竟还有这般温良姿态。若不是知她过往,他差点就要以为她是个普通的柔弱女子了。
这时候,消失了一阵子的乔大志和秋池忽然出现,远远朝他们招呼:“大仙,真人,你们上这来看看!”
二人闻声上前,只见一月老庙现于眼前。乔碧撇撇嘴,不以为意道:“一间破庙,有什么好看的。”
乔大志很是兴奋:“我看里头热闹得很,咱们进去看看吧。”
乔碧见里头人头攒动,香火甚旺,也就起了几分兴趣,抬步入内。
但凡来拜月老的,不过是求姻缘,庙内多是青年男女。大殿中供着月老像,白须及肩,慈眉善目。边上几排木架,挂满了木牌。
几人凑近去看,木牌上写着痴男怨女们的姓名,想是以此为证,求月老庇佑的。秋池很是欢喜,兴冲冲对乔碧和练千霜说:“大仙,真人,你们可有意中人?这月老庙很灵的,只要在木牌上写下姓名,诚心祈祷,月老会保佑你们开花结果的。”
二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有些尴尬。修仙入世,虽看尽人间百态,历尽云起云落,可独独在“情”字面前,依然是个局外人。
乔大志伸指推了秋池脑门一把,没好气道:“说什么胡话呢,大仙心系九霄,哪会在意儿女私情。”
“此言差矣,情字说来庸俗,可要认真起来,却敌得过世间万物。你看南湘姐姐,她不就是为了许大人,宁愿放弃得道,都要屈守凡尘。”
话甫落,旁边传来一声夸赞:“说得好,有道是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人。”
几人望向声音来源,只见一灰胡子老叟坐在一旁,面前立一木案,身后竖着面旗帜,上书:相面问缘。
老叟抚着胡须,笑眯眯道:“几位可要问姻缘,待老朽一看便知。”
这样的九流相士乔碧见多了,不过是说几句怪力乱神的漂亮话坑人钱财。但他无心戳破,反倒起了几分捉弄之心,轻慢道:“大爷说得自己这么有本事,不如给我相相面?你若说得准,我付你双倍银子;你若说得不准,小心你的招牌。”
老叟倒也不怕,招招手道:“可否上前让老朽细瞧?”
行至对方面前,老叟打量了一番,默然点着头,评说道:“公子印堂敞亮,是贵人之相,骨起天中,乃英豪也,山根直挺,表名利双收,想必为人上人也。”
乔碧心里得意,倒不是因为这相士说得有几分准确,他相信但凡有点眼力的人,都能看出自己气质不凡。他得意只是因为,漂亮话谁都爱听。
说完这些,老叟捋捋胡子,话锋一转,稍显沉重:“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公子命宫虽光明如镜,却稍显狭小,怕是功名利禄难以久聚。”老叟顿了顿,又道,“公子可否转过背去?”
他倒想看这老头还能玩出什么花样,听从地转过去,又转回来。
老叟留意到他后颈中心处有颗痣,遂长叹一口,道:“公子后颈这颗痣为苦情痣,此为前世孽缘所留记号,需由后世还清。但我见公子奸门暗黪,是无望之相,这一世,怕是难以清债。”
乔碧一下变了脸,眼睛危险地眯起,低声呵斥:“你以为就凭你几句片面之词,我就会信你?”
“公子若不信,自可只当游戏。但公子若还有一分忌讳,老朽有一言相赠。”
乔碧不语,倒想听听他还能说什么。
老叟语重心长道:“缘自天命,无人可挡。但公子若能视而不见,尚能求得一世安宁。”
“我若不呢?”
“情海翻腾,难以脱身。此生不还,再无下世。”
乔碧懵了许久,反复咀嚼话中含义。渐渐,他心中产生一种烦躁而又憋闷的感觉,搅得脑子都有点儿乱。他板着脸,最后只抛下一句“妖言惑众”,拂袖离去。
乔大志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觉得真是奇了怪了。他家主子可是听不得半点不是的,今次竟然这么轻易就让它过去了,可真稀奇。不过话说回来,主子向来喜怒无常,他跟了对方这么久,都难以完全揣测其心意。
他笑嘻嘻地凑近老叟,兴冲冲道:“大爷,您看看我,我面相如何?将来能不能成大事?我未来媳妇漂不漂亮?”
老叟瞧了一会儿,道:“目光涣散,愚笨迟钝,耳低过眼,胆小如鼠。前半生光有大志,却是浑浑噩噩,碌碌无为。好在有福星照耀,衣食无忧。”
一旁的秋池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捧着笑疼的肚子连连称赞:“神算,神算!”
乔大志猛推他一下,气呼呼道:“死一边去!”而后又急急问老叟,“那后半生呢?”
“后半生灾星入命,由福转祸。”
“啊……”乔大志张着嘴,脸都要垮到地上去了。
“至于姻缘嘛……”老叟仔细端倪一阵,“尚未开启。但你奸门光润,若能遇得命格相匹之人,则能助你开窍,扶摇直上。”
这话叫乔大志一下来了精神,兴冲冲问:“与我命格相匹之人是什么样儿?”
老叟望望被推到一边去的秋池,指指他说:“他跟你就挺配的。”
“什么!”乔大志吓得差点现原形,“谁要跟这臭狐……这丑八怪配!”
秋池一下就不高兴了:“我才不愿跟你配呢!竟说我丑,我丑的话,你这尊容就不用见人了!”
“你找死!”乔大志想也不想,冲过去就要揍人。
秋池拔腿就跑,两人追追打打,窜入人海中。
许久没出声的练千霜觉着甚是有趣,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长久以来,她总是独来独往,而今身边热闹,纵使小打小闹也觉得温暖。
提步欲离去,那老叟却叫住了她:“姑娘,你不算算么?”
她莞尔一笑,道:“命由天定,难以更改。既已注定,何须预知。”
“若是厄运呢?”
“若是厄运,更不需知晓。活于当下,心宽且安。”
老叟点点头:“姑娘好胸怀,老朽阅人无数,像你这般随遇而安的人倒是少见。但你我相遇,便是有缘,可否听我一言?”
“您说便是。”
老叟娓娓道来:“姑娘眼角有痣,是为泪痣。相传人死后入轮回,必先在奈何桥上饮下孟婆汤。但有些人情深似海,不愿忘记前世恋人,孟婆动了恻隐之心,违背天理,在其身上点下记号,助他们转世后找到对方。这一记号,便是泪痣与苦情痣,生有此痣的人,均会在这人世间寻觅等待,再续前缘。”
练千霜不动声色,沉声道:“此说的确美妙动人,但生有此痣的人何其多,许是多情人杜撰的传奇吧。”
“姑娘所说,不无道理。但我见姑娘面相是多劫之相,可是一生飘零浮沉?”
练千霜目光变得深沉,低语:“人各有命,有的人诸事顺心,有的人命途多舛,不足为奇。”
“前世因,后世果,因果轮回,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报应。”
“大爷这么说,可是知道解救之法?”
老叟摇摇头,无奈道:“相命之人,即便算得出天机,也改不了天命。宿孽平生不可挡,姑娘自求多福吧。”
练千霜无畏一笑,礼貌回道:“多谢大爷赐言。”
老叟目送她离去,望着她的背影,无奈叹道:“苦命之人啊……”
练千霜悠悠前行,并不把那老叟的话放在心上。踏出月老庙,她又见到了乔碧,他正站在站在一摊位前,拿着一根鸡毛掸子抚自己的脸,舒服得眯起了眼睛。
忽而她想起在青城山的日子,这猫妖血洗了她的厨房后,便躲到屋外的角落里,用爪子洗脸,也如这般享受。时过今迁,而今他人模人样,可在她心中,他仍然是那只调皮任性,却又懂得自得其乐的碧眼黑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