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渐晚，暑气渐退，不过几日，气候便似走入另一个季节。练千霜站在院子里，微微抬手，望着被微凉轻风吹得枝叶鼓噪的洋槐。一片叶子自树上掉落，掠过她眼前，她抬手将其捕住，不禁暗叹：入秋的第一片落叶，这也就表示，离霜降之日，越来越近了。往时，她不会有太多感慨，而此时，不知因为死期将近，还是别的什么，她竟生出些许不舍来。
惆怅间，有人来了：“真人。”
她转身望去，原来是乔大志。
乔大志恭敬地拜了拜：“大仙请你去御花园饮酒。”
“哦？”她挑起眉，自那夜后，她与乔碧便开始冷战，至今相对无言，“他为何不亲自来请？”
乔大志道：“大仙怕真人不赏脸，会吃个闭门羹。命我通传，是想给自己留一分面子。”
练千霜轻笑：“事到如今，还这么要面子。”
乔大志做出“请”的姿势，练千霜与他相携往御花园去。
路上，乔大志愁容满面，一声不吭。
练千霜顿觉奇怪，平日里，他可是个话匣子：“你怎地都不说话？”
乔大志叹了口气：“这阵子发生了这么多事，我却不能为大仙分忧，想想，也是无能啊。”
“你有这份心，便是尽忠，他会理解的。”
“可我总觉得，若我能有你和须臾上仙那样的本事，大仙也不必如此受挫。”
“与你无关的。”练千霜安慰道。
乔大志忽然抬首望住她，目光怅惘而又疑惑：“我真是不懂，这阵子为何会发生这么多事？”
练千霜叹了口气：“我又何曾想到，初时简单的除魔，会节外生枝到不能收场的地步。”
“真人，你说，这世上真有天命吗？”
“也许吧。”
“可若没有人为推动，天命又怎会发展？”
练千霜一时愣住，她没有想到，向来头脑简单的乔大志，会突然提出这种连自己都不曾想过的睿智问题。她思忖片刻，道：“或许天命之根本，就是人心之所向。”
乔大志一脸疑惑地望着她。
“可还记得我教你的那句咒语？”
乔大志点点头：“万物皆空，唯心所致。”
“其实这不是咒语。”
“我早知了。”乔大志道，“大仙告诉我，这只是你为了唬我集中意念的幌子。”
然而练千霜的重点却不在此：“这是一句谶语，是千年前，地府判官陆判对我说的。”
乔大志挠挠头，更加不明白了。
“那时候，我自折仙寿，领你主子出阿鼻地狱。陆判问我，若我此举将种下恶因，日后厄运临头，可会后悔？”
“你怎么说？”
“我说，是非易辨，善恶难分，是福是祸，皆由苍天定夺。陆判便哀叹‘万物皆空，唯心所致’。彼时我不明白，他为何得此感慨。如今我倒是悟出一些来了，他言下之意，或许就是你所提之问题。天命与人心，本就互为因果。”
乔大志不语，认真思忖着她的话。
行至御花园，乔大志先行退了下去。练千霜远远见乔碧独坐一凉亭中，潇洒饮酒。这时节，御花园中多数花朵已然微现颓败之势，而那些长青的树木，则兀自苍翠，显出别样的生机来。不过奇的是，凉亭边竟有成簇的红花环绕，那花没有叶片，形如龙爪，妖媚似血，有如一圈火焰，称得凉亭中的人尤为惊艳脱俗。
她略过群花，步入凉亭中，在乔碧面前坐下。乔碧一口饮尽杯中酒，脸上无波无澜，也没有言语。
她放眼望了一圈，笑言道：“没想到百花凋谢的时节，竟还有这般奇花独领风骚。”
乔碧也望了一眼，说出来的话却是很煞风景：“死期将至，你竟还有心赏花。”
她莞尔一笑：“人生不过短短数十年，总得苦中作乐。”她顿了顿，又道，“你不是来请我饮酒的吗？”
乔碧将一只已斟满酒的杯子推了过去。
练千霜一干而尽，而后又续起之前的话题：“你可知这是什么花？”
乔碧撇撇嘴，表示不知道，也没兴趣。
练千霜却兴致颇浓：“此乃曼珠沙华，先有花，后有叶，且花叶不相见。地府黄泉路上，遍地都是此花，据说，它的香气能唤起前世记忆。”
乔碧心中一动，兴致渐起：“花叶相错，有如人生不相见，倒像是《穹苍万世录》里记载的参商二君。”
练千霜仍是笑，客套过后，也该入主题了：“你叫我来，应该不只是饮酒吧？”
乔碧转转酒杯，闷声道：“你就没事想问我么？”
当然有，只是她不知道他是否愿意说。
“我猜你应该想知道，那日我为何对你那宝贝徒儿痛下杀手。”
练千霜沉默片刻，幽幽道：“这几日，我翻来覆去地想了许久，始终想不明白。”
乔碧又饮了杯酒，终于说开来：“那对姻缘牌，是我之前入天界，从月华殿里拿走的。”
练千霜眼中燃起讶异之光。
“原本它们用红线穿着，上头还系了一个很古怪的结，我试过多次，始终无法将其解开。”
练千霜感觉心脏猛跳一下，呼吸都有些急促，声音却努力维持着平稳：“是缠情结。”她在天界的时候，也曾与月老打过交道，自然知道对方说的是什么。
“月老的姻缘牌，可缔结人世间的缘分，而缠情结，更能叫人世世缠绕。练千霜，这几日我也想明白了，我们千年的缘分，并非无中生有。”
听及此，练千霜脸上显出波澜，双手置于膝上，暗自捏紧了衣摆。
乔碧继续道：“至于缘尽，导致匀寿失败，十成与这结被解开有关。”他死死盯住她，语气渐渐变得凌厉，“你猜，是谁解开的？”
他这么问，又加上之前的事，一切昭然若揭。只是练千霜仍有疑惑未除，她谨言慎行，有所保留道：“缠情结只有系上的人方可解开，孟染不过二十来岁，怎可缔结千年缘分？”
“他这一世不行，可上一世呢？”
练千霜感觉脑中有根弦被拨动了，发出的频率震得她说不出话来。
乔碧一下又变得面无表情，叙述道：“当日在月华殿，我隅于暗处，无心听到月老提起系结之人，你猜那人是谁？”
这下，饶是练千霜再冰雪聪明，也毫无头绪了。
乔碧一瞬不瞬地望着她，不信她能一直这样镇定自若下去。他一字一顿道：“是孟婆。”
终于，练千霜再也按捺不住，震惊之情，溢于言表：“她……她为什么要……”
“那就要去问你那宝贝徒儿了。”乔碧显出愠怒之色。
“你的意思是，孟染为孟婆转世？”
乔碧哼了一声：“不然他怎能有本事解开缠情结？”
铁证如山，练千霜就是想辩驳，也找不着理由了。
看到她词穷的样子，乔碧总算满意，而后又冷冷道：“那日若不是你拦着，他断然不会活到今天。”
练千霜沉默了许久，慢慢恢复了冷静：“无论他前世是谁，这一世他都只是铸剑山庄的少庄主。不知者无罪，阿碧，你就别追究了吧。”
“若是追究有用，便是你为他求情，我都不会理睬。”乔碧愤然道。
“事已至此，是我福薄。不如……就此作罢吧。”
“不，还没完。”乔碧眼睛一眯，做起了别的打算。
练千霜不知他在想什么，可就目前的境况而言，已是行至绝路了：“我已顺应天命，你又何必垂死挣扎？”
“谁说是垂死挣扎？”乔碧最受不了她这副超然的样子。
练千霜悲叹一口，低语道：“你应该知道，仙人渡不了劫，是再无来世的。”
她眼中若有似无的哀愁叫乔碧心中一痛，无法再恶言相向。他眼神瞬间变得温柔，以一种央求的语气，提议道：“来生无望，我们就去追溯前世如何？”
练千霜眼中闪出异样的神采。
“你天劫难渡，总是有前因的，我们便去找出这个因。”见练千霜又要反驳的样子，乔碧赶紧加话堵住，“我知你又想说，前事不可追，可这次与俗世烦忧不一样。我问你，你真的甘心这样不明不白地消散于天地？”
她无言以对。其实，任何一个修仙之人，遇此天命，都不会甘心。只是，她也只是个受命运摆布而自身难保的人：“不甘心又怎样？我已补救了千年，从乐善好施，到普度众生，终是白忙一场。阿碧，我已失望了太多次，我不想你也这样。”
“你补救无果，或许只是因为弄错了方向。”乔碧不死心道，“薛不二说过，治病要对症下药。我觉着，渡劫也是如此。”
他看上去显得极其有信心，练千霜眨眨眼，道：“可现在毫无头绪，你又从何入手？”
乔碧狡黠一笑：“我知有一个人可以指点迷津。”
“谁？”
“仙首银灵子。”见对方仍有些疑惑，乔碧继而补充，“那日在月华殿，是他跟月老提起孟婆的事的。虽然所言有限，但我想，他知道的定然比说的多。”
“你想怎么做？”练千霜定定地望着他。
乔碧一本正经道：“我听须臾说，他已回天界，我们去找他，向他取经。”
练千霜仍然有些犹豫，他生怕被拒绝，再次劝说道：“横竖你已失望了多次，不差这一回。”
二人静声对望，良久，练千霜终于露出了一抹温和的微笑。
他读出这笑中的应允，忍不住喜上眉梢。
此时，一阵风吹来，凉亭边的曼珠沙华随之摆首。蕊中香气散至风中，幽幽淡淡，若有似无。二人静心轻嗅，脑中浮现一片敞亮之地，那儿好似天界，却无云雾缭绕，好似人间，却无纷纷扰扰。虽是空无一人，却处处透着祥和与生机，安宁得令他们舒心，好似回到了故乡一般。
乔碧甩甩头，从失神中清醒，望着练千霜，满心雀跃地问：“你看到了吗？”
练千霜点点头。
“那是哪儿？”
练千霜回忆着之前的画面，幽幽道：“许是天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