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经黑了，控鹤观内，练千霜的房中亮着一豆灯。门外，宫女敲响了门：“真人。”
“进来吧。”练千霜道。
宫女捧着一床被褥走进来：“真人，气候转凉，加床褥子吧。”
练千霜修为已恢复，已不似之前那般畏寒，但她还是感激一笑：“多谢，放下吧。”
宫女为她铺好褥子，她忽然想到什么，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回真人，已是亥时了。”
“原来已经这么晚了。”她嘀咕。
“真人早些休息吧，奴婢告退。”
她点点头，目送对方离去。可她并未马上就寝，因心中记挂着孟染。几个时辰前，他向银灵子求了九重令，说要上天界去请判官下凡。对于乔大志就是陆判这件事，大家并不是很惊讶，毕竟近来身边太多纷扰，再怎么匪夷所思的事都见识过了。
只是，孟染为何现在都未归？即便是没有劝服对方，也不至于耽搁这么久。出于担心，她敲响了银灵子的房门：“仙守。”
银灵子开门请她进来：“找我何事？”
“孟染久未回人界，我有些担心。”
“有什么可担心的？”银灵子没有过多在意，“他方与判官相认，自然会叙下旧。”
“有什么事不能下凡再说？大家都在，商量起来不是更方便？”
“许是判官不愿意下来吧。”银灵子猜测道。
关于这一点，练千霜其实也猜到了的。乔大志若是下凡，定会成为魔道追捕的对象，他唯一可以与之抗衡的方法，便是启动净世咒。练千霜是见识过他的刚正不阿的，但启动净世咒毕竟是大事，即便是他这样果断的人，也很难立刻做出抉择。她猜，他是不想把自己逼上绝路。
孟染去天界前，刻意来找过她，他问她：“我去请判官，等同于放弃你，你会怨我么？”
她说：“你若跟乔碧一样离经叛道，我才真的会怨你。”
孟染笑得苦涩：“我同乔碧怎么会一样呢。”
她感觉他语含深意，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忽而，孟染又问：“若是重新选择，你还会想与商君相见么？”
她不知是无法回答，还是不想回答，反问道：“若是重新选择，那日在奈何桥上，你还会应我所求么？”
“我会。”孟染答得干脆，“即便明知会后悔，我也会。”
“为何？”
“因为，那是你想要的。你的选择，便是我的选择。”
孟染的话令她想起了朝见，临终前，对方对她说：我之所以对罄竹听之任之，是因为，我知那是他想做的事，所以我一定会支持他。
她眼里泛起歉意，低声道：“此生与你重逢，是为还恩，殊不知，却叫我一欠再欠。”
孟染摇摇头，宽慰道：“这都是我心甘情愿的，并无亏欠一说。”他顿了顿，眼神渐渐变得深沉，“参君，或许我俩真的会缘尽此生，但我真心很高兴，能做你的徒弟。”
她勾起浅笑，欣然道：“若你愿意，依然可以叫我一声师父。”
孟染又喜又悲，哽咽着拱手道：“师父，徒儿去了。”
“路上小心。”
他临别前的面容，与她记忆中的少女孟姜重叠在一起。万世过去，除了性别，他真是一点没变，依然那般真诚、天真、善良。上古时期，他是一个多么娇俏的可人儿，笑起来时，脸上泛起梨涡，见到她时，总是带着娇羞。彼时她以为，少女都是这般矜持，殊不知，对方却有更深的心思。
想起这些，练千霜不禁自叹，她不过是个罪人，何德何能，能得对方这般倾心相待。
银灵子发现她在走神，出声唤道：“参君。”
“啊？”她一下回神，“抱歉。”
“你不用过多担心了，无论判官愿不愿意下凡，都不会为难孟姜的。”
她点点头：“那就不打扰仙首休息了。”
她转身，方要离去，却见门外飞来一只纸鹤。伸出手，纸鹤落在她手心，急切地扑打着翅膀。
“怎么了？”银灵子问。
她将纸鹤呈给对方：“是孟染纸鹤传书过来。”
“他说什么？”
她静望了片刻，神色忽然变得紧张：“天界有难。”
银灵子双目圆瞪，立时道：“我们赶紧上去看看。”
练千霜点点头。
银灵子抓住她手臂，飞身一跃，直上九霄。
天界天光大亮，二人到达南天门，只见二名天兵横在地上。他们立觉不妙，提步飞奔。才跑没多远，就见三人打作一团。乔碧虽出手凌厉，但明显有所保留。可即便如此，孟染和乔大志依旧处于弱势。
乔碧道：“把净世咒给我，我不想伤你们！”
“你还要执迷不悟到什么时候！”乔大志道。
乔碧飞身向他冲去，孟染横在他面前。他一边与之搏斗，一边道：“孟染，你没有恢复记忆时，尚且为练千霜不惜一切。如今你什么都知道了，却要眼睁睁见她去死？？？”
“我知她就是死，也不会愿你得逞！”
眼看着二人越来越动起真格，练千霜赶紧聚起一道仙气攻过去，同时呼唤道：“阿碧，不要！”
乔碧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转脸见到是她，表情一时很是复杂：“是你？”他先是惊喜，因为她安然无恙；后是古怪，因为那一道仙气很是浑厚，身中缚仙咒的人，不应该使得出来。他脑中浮现一个猜想：“你恢复修为了？”
练千霜无声点头。
乔碧冷哼一声：“我倒是没有想到，魔界第一女魔竟会如此伟大，牺牲自己去救杀夫仇人。”
练千霜没心情解释那么多，她只希望乔碧不要再错下去：“阿碧，判官和孟姜都曾对我们有恩，你恩将仇报，良心过得去么？”
“我就是顾念旧情才会手下留情！”乔碧放声道，“以他们的本事，根本挡不住我三招！”
“阿碧，你还要执迷不悟到什么时候！”
面对练千霜的痛心指责，乔碧不是没有感觉，可事已至此，他再做好人，一点意义也没有。
“让开。”他冷声道。
练千霜岿然不动。
乔碧冷冷地盯着她：“你确定要阻我？”
“阿碧，我求求你，回头吧。这样下去，你我都不会有好下场。”练千霜苦口婆心地央求。
乔碧置若罔闻，言语间透出讽刺：“还有什么下场，是比死更惨的。”那异色瞳孔中，净是嗜血之光，语调也更为阴冷，“练千霜，上一世我们都太懦弱，才会被命运左右。这一世，我绝不认命！”
他越过练千霜，飞向乔大志，银灵子眼明手快，硬生生接住他一招，厉声道：“你再如此怙恶不悛，休怪我不顾同族之情！”
“同族之情？”乔碧一脸嘲讽，“从我选择入魔那天起，便早已舍下了！”
一时间，二人打作一团，混战不可开交。乔碧一边出招，一边大声道：“银灵子，你莫当我还是当初那个小小地仙！我是第一代天神族人，若我出尽全力，你不一定是我的对手！”
“便是粉身碎骨，我也不会让你得到净世咒！”
乔碧眯起眼睛，他暗自聚气，声音低了几许：“是不是一定要我杀个天神，你们才知我的厉害？”
练千霜面如土色，她从对方的表情便能看出，那是他暴怒的前奏。一时间，她内心悲痛多过惊惧，若是乔碧真的杀了银灵子，那一切就真的无可挽回了。她不怪乔碧，只怪自己，是她万年前错误的抉择，为这一刻埋下了恶因。
“阿碧……”她抖着唇呼唤，满心悲凉。她真的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能让眼前的人迷途知返。愧疚与自责令她彷徨失措，无地自容，她从来没像这一刻一样无助过。
乔碧撇过头，刻意忽视她的眼神，他怕自己多看一眼，就会动容。他已是破釜沉舟，若在犹豫，只会使情况变得更加复杂。他没有停止动作，浑浑魔气混合着天神之力，威慑四方。
银灵子被震住了，上古神魔大战后，他就没有遇过如此强的对手，他也不确定，凭自己的能力，能抵抗对方多久。
眼看着乔碧就要出招，练千霜瞬间脑子一片空白，那强行压抑了许久的情感，如洪水般汹涌而出。这股冲动，使得她不再挂心前世今生，更不在乎宿命，她只是练千霜，一个孤冷、迂腐、无趣的臭道士。她不爱与人亲近，认为红尘俗世都只是过眼云烟，可每每想起那只碧眼黑猫，她总会觉得异常地温暖。
起初她求生，只为还孟染一份情，可遇见乔碧后，就有些变了样。她一直不敢承认，他的贪吃、他的任性，还有他之后的温柔，早已在不知不觉间，成了她活着的乐趣。她竟然因为一只猫，而眷恋起凡尘。
她真是后悔了，后悔没有早些与他相认，如此一来，他们便不会留下那么多空白，他们也能多许多时间相处。就像她曾经答应过的那样，相携入世，云游四海。即便天地真的消亡，至少他们还能留下一些好的回忆。
想着这些，她喉头发紧，再出声时，犹如哭求一般声嘶力竭：“阿碧……商君！我求求你，不要……”
乔碧一愣，转头望过去，看到的是她满眼泪水，泣不成声。其实，他见这人哭过很多次，都是在上古时期，次次都是为了自己。而这一世，他从未见过她哭，即便是大难临头，她都能面不改色。她突如其来的脆弱，叫他一下懵住，魔气消减了些许，却依然夹带着杀意。
练千霜释放了心中枷锁，像是变了个人一般，往日的清冷无影无踪。她带着哭腔，一字一句，艰难地说：“拜托你，收手吧，只要你肯收手，我便随你而去。我们远离三界是非，也别去想宿命诅咒，我活着一日，便陪你一日，即便是时日无多，我们照样能高山流水，浪迹天涯。就像我当初允诺你的一样，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