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碧站在育魂树下,一脸阴霾。他是来找后卿的,可无论自己怎么呼唤,对方始终没有现身。他明白对方不可能没听到,而是故意如此,这个中理由,他也早已猜到。长夜宫失利,对方一定是很失望,所以才避而不见。即便是自知理亏,他也不愿离去,因他现在急需有人来帮自己理清思绪,仙也好,魔也好,只要是能够说服自己。
净世咒的打开,不仅让他见识了其威力,更加深了他心中的矛盾。在这之前,他内心其实是很坚定的,但当所有前尘旧事被掘起,那些被搁浅的感情,也一并复生。他想起了一切,想起万年前,他和练千霜是怎样辅佐帝神,治理天下的。亦想起彼时天神一族,是多么地和睦团结。凡人寿命至多不过百年,尚且依依不舍,更何况他与自己族人万年的交情。
当天下尚未起波澜之时,一切是那般井然有序。他和练千霜,形影不离,情投意合,无论岁月如何变迁,依然相对如初见。直到出了个后卿。
初时,他们同帝神一样赏识后卿,觉得他天赋异禀,是可造之材。可随着后卿的日益强大,一切便渐渐变得不受控制。从怨怼到仇恨,再到公然挑衅,直至反目成仇。那时,他就如现在的练千霜一样,对帝神忠贞不渝,即便是被俘,也心甘情愿牺牲自己,换天下太平。可当见到参君哭泣的脸,他便再也无法分清是非。参君为了救他,铤而走险,忤逆天命,即便知道这是大忌,但一个人能为他牺牲至此,他又怎可忍心辜负?
他与参君出逃的时候,只想远离是非,去一个无人之地,过与世隔绝的日子。可普天之下,哪一处不在神的掌控之下?他犹记得,他们跟着陆判回去领了罪,入阿鼻地狱之后,他求陆判兑现承诺,让二人之罪由他一人承受。
陆判说:“你真以为你的牺牲,能让参君逃脱罪责?你可知,因为帝神的诅咒,即便是转了世,他也要世世受苦。”
彼时他只觉得,再苦,也不会比九万世受烈焰灼身之苦更甚。他说:“无妨,同样是苦,总好过阿鼻地狱。我知他会等我,等我相聚。”
他又怎知,比那地狱烈焰更让人难以承受的,是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而比这更残酷的,则是求而不得,可望而不可即。他的心存侥幸,因为那一道诅咒,全成了自作聪明。
那日银灵子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他并非没有信心击败对方,而是,他真心不忍出手。要知道,上古时期,银灵子也曾与他和练千霜在月下共饮过照月,还有神荼和郁垒,那时候大家相聊甚欢,情深意长。如今看来,一切好似黄粱一梦,梦醒后,恩债情仇,全搅在了一起,叫他不知所措。
想着这些,他脑子愈发混乱,朝着树顶的发光体大吼:“后卿!你出来见我!你为什么不现身?!”
依然没有回应,他在一片静默中,感觉到了对方的愠怒。他丧气地抱着头,六神无主。
忽然,前方有脚步声传来。他抬首,原来是神荼和郁垒。
忆起所有过往后,他很难再对对方怒目相向,只是心中仍有一丝愤慨填不平。
神荼望着他这副样子,很是看不惯:“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像个败军之将!”
他头撇向一边,逃避对方的眼神。
神荼三两步上前,试图骂醒他:“都这个时候了,你竟然想退缩?”
他疲累地摆摆手,低声道:“你走开。”
神荼却没有听从:“知不知道尊主为什么不见你?”
他没有说话。
“因为你懦弱!”神荼一把揪着他的衣襟逼他直视自己,“你当初的威风呢?上哪儿去了?”
他挣开对方,步步后退,声音愈发虚了:“你……你莫要逼我……”
“不是我想要逼你,而是练千霜真的没有多少时间了!”
听到这话,乔碧眼神闪烁了几下:“可我……可我毕竟是天神族人,怎可……怎可弑神?”
“你现在考虑这些,不觉得太迟了?”神荼咬牙切齿,“当初你一心入魔,不就是为了除去帝神吗?!”
“但我那时毕竟……没有想起这么多……”
神荼更为光火:“你是刚想起来没错,可我却是一直记得呢!我记得,练千霜万年前是怎样不顾一切救你的,又是怎样因你成为众矢之的的,如今换了位置,你就不愿为她牺牲了么?”
乔碧内心动摇,更多的,是不安:“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么?帝神于我,如师如父,天神族人,更是我的手足,我……“
“我已经用万年的时间,领教了帝神的无情,难道你想自己再体验一次???乔碧,你还在犹豫什么?霜降之日已不远了,你还不下定决心,练千霜就真的要死于天劫了!”
最后那句话,同惊雷一样击中乔碧。巨大的惶恐笼罩住他,他不禁冲口道:“我不想!”
“不想就赶紧毁掉净世咒!”神荼大叫,“有它存在一天,我们就始终要受仙道掣肘!”
“可是净世咒在乔大志手上啊……”
“那就杀了他!”
乔碧大骇,嘴唇抖动,说不出话来。
“怎么?连杀个扫院子的跟班都下不了手?”
乔碧低头不语。
神荼更为光火,目光如炬地盯着他:“尊主为你打开天神印记,不是要你这般畏首畏尾的!现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你这个时候想要放弃???”
一旁的郁垒看不下去了,上前劝说道:“哥哥,你莫要逼他了。”
“住口!!!”神荼厉声打断,“这里没你说话的份!”
郁垒一脸难堪,噤了声。
见乔碧仍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神荼突然感觉一阵沮丧。他长叹了口气,声音低了许多:“商君,我知你内心纠结,曾几何时,我也同你一样。但万年的向天呼求全无回响,让我明白一个道理。这世间没有两全其美的事,想得,必先舍。你若实在难以抉择,不如先想想,在你心中,到底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什么才是最重要的?乔碧扪心自问。当他还只是逢甲的小小地仙之时,他每日想的,是出门有乐子,三餐有荤腥,没有闲事挂心头,吃饱喝足就是最大的乐事。但他深知,这些不过是他用以消磨时间的自娱自乐,他真正希望的,是能够再见到居空上仙,与他云游四海,浪迹天涯。可遇着练千霜以后,他觉得自己想要的越来越多了。
见不着练千霜时,他总忍不住想着她;见着了,却又老是恶言相向,刻薄戏弄。那时他自己都觉着自己古怪,古怪到有时都暗自鄙视自己,为何总被一个臭道士左右心神。后来他才知道,他不过是想见到她对自己笑,不喜欢她老是冷着一张脸,一副生人勿进的样子。再后来他又知道,她其实是一直把自己放在心上的,只是在他知道的时候,她的生命,却在一天天倒数了。
他内心一阵绞痛,惴惴不安。
神荼注意到乔碧的表情变化,一时间有些动容。他再次长叹了一口,道:“乔碧,到底要怎样,你才能放下心中的负担,心无旁骛地前进?”
乔碧眼神怔忡,嗫嚅道:“我……我不知道……”
神荼苦笑一下,道:“我不和你争了,行么?”
乔碧一下回神,惊讶地望着他。
神荼笑得更加无奈:“我现在,只希望练千霜能活下去,其他的,我都不求了。”
乔碧没有说话,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
“万年了……”神荼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我对她的心,从未变过。我一直默默地看着她。曾经我以为,只要能走到她面前,她便会注意到我。可事实证明,上古至今,她的心,也从未变过。”他望向乔碧,眼里净是苦楚,“无论是参君,还是浮游真人,她的心,始终都在你身上。乔碧,你应该知道,她若渡不了天劫,便只能消散于天地,不留一丝一缕。你真的能够活在一个没有了她的世界么?”
神荼的话,如同一把利刃,一剑刺穿乔碧的心脏,令他痛不欲生,连呼吸都变得困难。是啊,即便他改邪归正,维护了天下正道又能怎样?即便后世万人称颂,又能怎样?他再也见不到那人的笑,再也饮不到照月,再也不会有人带着关怀的眼神,轻轻唤他一声“阿碧”。
想到这,他眼中泛起湿意,当下双目通红。
神荼知他已无法招架,遂乘胜追击:“乔碧,我答应你,只要她能活着,我便再也不介入你们之间。”他顿了顿,又道,“我知你难舍旧情,所以,你只需做一件事就好。”
乔碧沉思了一阵,再开口时,语气了多了分坚定:“什么事?”
“当我的开路先锋,为我清除障碍。之后,你不忍心杀的人,我帮你杀。你不想当罪人,我来当。”
乔碧没有回话,但神荼已从他坚定的眼神中得到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