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萧索,夜空晦暗,虽是秋风惹人冻,但宫内,真是好久没有太平过了。练千霜独自在御花园中踱步,身上披着厚厚的毛毯,仍然感觉寒意刺骨。这还未到最冷的时候,她就觉得难以招架了。不过话说回来,还不知她能不能活到秋去冬来时。
以往在青城山时,她常常月下漫步,虽是孤寂,却也求得一分平静。近来身边太多是非纷扰,便是此刻静谧无声,仍然抚不平她心中的不安。
她习惯性地抬首,却未看到半颗星辰,连明月都不见踪影。夜空犹如巨大的黑洞,深不见底,充满未知。银灵子说过,今年霜降,便是魔道古历的惊破日,越接近那一天,魔气便越强。人界没有屏障,受其影响,会显出预兆。先是夜晚变长,再是动物兽性被挑起,更加地嗜血残暴。而那些居留人界的修魔之人,则会受到魔气加持,日益强大。
照这样下去,便是乔碧不出手,人界也会有不少麻烦。她想着明天得去提醒提醒上官远遥,要他多派些修仙之人看着民间,免得百姓遭魔物荼毒。
不知不觉间,她走到了一凉亭边。犹记得几月前,她还和乔碧在此平心静气地对饮。那时,他们尚未开智;那时,他刚知道她是居空;那时,他还是她的阿碧……
内心一片凄凉。早知如此,她便不与他去地府匀寿了,也就不会牵扯出这么多前尘往事。
放眼望去,凉亭中好像坐了个人。她提步上前,看见潮见正在自斟自饮。
潮见也看见了她,却没有说话,径自饮下杯中酒。
她走到对面坐下:“这么晚了,你为何在这独饮?”
潮见又倒了一杯,不答反问:“这么晚了,你又为何前来?薛不二不是叮嘱过,要你待在屋中静养么?”
“天天待在屋里,没病也得闷出病来。”她道。
潮见撇撇嘴,一连饮了好几杯。
她心觉古怪,一手阻止对方继续倒酒:“别喝了。”
潮见抢过酒壶,自嘲道:“怎么,你还怕我这没血没肉的傀儡会喝醉不成?”
“我不是这个意思。”
潮见眼神一暗,显得有些落寞:“你知不知道,我复生后,是什么感觉?”她说这些话时,并没有看练千霜,像是在问自己一般。片刻后,她自问自答:“麻木不仁,酒色无味。受了伤没有感觉,也无法自愈。若是没有右使帮我修复,我就是个破烂木偶。”
她的话,颇有顾影自怜的意味,练千霜不禁有些同情:“那你为何还在此豪饮?”
潮见笑得悲伤:“我想念我夫君。”她声音艰涩,“便是不能醉,借着酒意装疯卖傻也是安慰。”
练千霜一怔,却是怜悯多过内疚:“我知你一直怨我,但你夫君,的确是罪有应得。”
“那乔碧呢?”潮见冷笑反问,“相比之下,我夫君的罪,不及他十分之一吧。”
练千霜一时无言。
潮见却没有继续为难的意思,而是又倒了杯酒,抿了一口,继续道:“练千霜,你说这天下,还有未来么?”
练千霜微蹙眉头,她不是不想回答,而是,她也无法肯定。
潮见看出她的心思,哼了一声:“若是没有期许,那我复活了罄竹,又有什么意义?”
练千霜沉默许久,轻声道:“其实我一直不明白一件事。”
“什么事?”
“我入世多年,见过的修魔之人不少,像你这样容貌修为均属上乘的,至少也得幽冥双神那般地位的魔才可匹配,为何你却偏偏中意一个三流小魔?”
她知道自己的话有些无礼,可对方非但没有生气,反而露出一丝温存的笑意。潮见手指挨着杯沿慢慢滑动,轻轻道:“凡人才讲究门当户对,我们修魔之人,只凭一片真心而已。你觉得我们是邪魔外道,但其实,我们同你们修仙之人一样,也是有赤子之心的。仙人总爱把道德伦理挂在嘴边,但在我们的世界里,只有本能。”她朝练千霜眨眨眼,竟是有点羞涩,“你只觉得罄竹配不上我,却从未想过,他为何如此急功近利。”
“为什么?”练千霜问。
“为了我。”潮见道,“他所想的,和你一样。即便我从不介怀,他还是自卑,觉得配不起我。一个男人,总希望自己足够强大,才能保护心爱之人。他之所以到处嗜杀生灵以求速成,是想我能够面上有光,不被他人耻笑。”
“但这不是他作恶的理由,你若真为他好,就应好生规劝才对。”
潮见笑了一声:“乔碧说你是个臭道士,果真一点没错,无论何时何地,你都改不了迂腐。”
“这不是迂腐。”练千霜否定,“若你能好言相劝,他也不至于悲惨如此。”
潮见表情忽就变得讳莫如深,带着些许嘲弄:“你就不悲惨?你只想着维护正道,对自己的真心视而不见。弄到这般进退两难的境地,难道不是你咎由自取?”
练千霜又一次怔住,这次,是真真正正的无言以对。
潮见凑近了些,调侃道:“那只猫妖,你其实很在意他吧?”
练千霜不动声色地揪紧了毛毯,感觉心跳都漏了一拍。
潮见看出她的不自然,笑意更深:“若他真是一般的阿猫阿狗,你怕是早就除之而后快了。”
练千霜头撇向一边,刻意回避。
潮见玩味地望了她半晌,忽然话锋一转,回答起之前的问题:“我之所以对罄竹听之任之,是因为,我知那是他想做的事,所以我一定会支持他。便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不离不弃。”
“明知是错的,也要盲从?”
潮见有点无奈,又有点固执:“关乎情爱,怎能分得清是非。”她瞥向练千霜,又道,“万年前,你还是参君的时候,尚且明白这个道理。轮回转世后,你怎么就糊涂起来了?”
练千霜静坐了好久,直到潮见以为她不会回答的时候,她才轻轻吐出一句:“我只是……不想再犯同样的错。”
简单一句话,道出她所有的纠结、无奈,与悔恨。潮见虽是明白,却无法感同身受:“你以为你的坚持,是为他好,但你知不知道,相知却不同心,最后只会留下怨。”
练千霜愣住,似是明白,又似懵懂,却仍旧放不下内心的坚持。
片刻,潮见又问:“你到底知不知道乔碧为什么入魔?”
她当然知道为什么,为了消灭帝神,破除诅咒,这再清楚不过,她不明白对方为何要这样郑重其事地问一遍。
潮见满眼清明,一字一顿道:“乔碧之所以入魔,全因你吝于坦露真心。”
她惊讶地望着对方,不明白这论据从何而来。
潮见又道:“从一开始,你就对他诸多隐瞒,导致他觉得自己对你亏欠至深,无以为报。若你一早就对他坦诚相待,他的选择,会否不一样?”
她从未想过这个可能。以往她总以为是一切来得太快,身不由己,但经对方点拨,她又觉得,似乎并不完全是那么回事。从将乔碧打下应劫川,到自己转世,中间有千年的空白,这千年间,她都没有对乔碧透露过只言片语。后来相遇,她也刻意选择了沉默,以为这样就能让记忆埋没于时间的长河。然而结果是,适得其反。
她久久没有出声,对方的一席话,揭穿了她内心最不愿面对的情感。她的表情由疑惑转为不安,再转为痛楚,犹如被人剥光了一般,只留下脆弱。
潮见任她兀自纠结了一阵,忽然脸色一变,收敛所有表情,推过去一杯酒:“现在,你是不是也想与我共饮一杯了?”
不知是为了逃避质问还是别的,练千霜没有拒绝,毫不犹豫地饮下了那杯酒。
看着她一饮而尽,潮见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容,再不说话。
起初练千霜只感到阵阵酒意,可片刻后,竟有血意充满了口腔。她立觉不对劲,却又说不出哪儿不对劲,只能怔怔地望着对方:“你……”
潮见还是那般看着她,只是笑容越发深了。
又过了一会儿,她感觉血液在体内急速流动,叫嚣着,奔腾着,想要冲破什么束缚一般。她目光一紧,下意识撩起衣袖,只见原本印着缚仙咒符印的地方竟在慢慢恢复光洁。那顺着筋脉的走向往上蔓延出的血色树杈形纹路,也在慢慢褪去。这是……她讶异地望着对方,说不出话来。
潮见泰然自若地倒了杯酒饮下,悠哉游哉道:“欲解缚仙咒,需取施咒之人心血,以命立下破咒之约。你以为我只是具没血没肉的傀儡,但其实,神荼能为我聚魂,靠的就是我之前留在魔界的一滴心血。”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练千霜无法相信她会做出这种决定。
“练千霜,之前你救我一命,现在,我还你一命。”潮见淡定道。
报偿来得太突然,突然得她完全不能接受:“你不必如此的,你明知,我迟早是要死的。”
潮见手一松,任酒杯落地,露出一抹缥缈的笑容:“是啊,我的确不必如此。”她喃喃道,像是说给自己听,“但如此活着,我真是累了。你说得对,即便是复活了罄竹,我得到的,也只是一具和我一样无知无觉的傀儡。我怎么忍心,让他变得和我一样?”说完,她面色一转,目光透出些许凌厉,高声道,“我潮见,愿以命易命,解除束缚,还你修为!”
语毕,她像瞬间被抽走所有力气一般,直往一边倒。而练千霜却感觉筋脉皆通,浑浑真气在体内畅快地游走。周身再无不适,也不再觉得寒冷,她一下挥开毛毯,接住了快倒地的人。
这时候,她也不知是该感谢,还是疼惜,千愁百绪交织在一起,一言难尽。
潮见虽是虚弱,表情却净是解脱后的释怀,她气若游丝地问:“你之前说的,是不是真的?”
“说的什么?”练千霜不明白。
“你说,若我与罄竹情缘未了,后世自会再续前缘。”
“是真的。”她道。
潮见显得很开心:“听说你和乔碧曾分管前世今生,那你管的,是前世,还是今生?”
她因着对方的欢欣而酸楚,哽咽道:“是今生。”
潮见忽然握住了她的手,深切央求道:“那你答应我,如若你能逃过天劫,一定要让我和罄竹重逢。”
她眼眶泛红,用力点头:“我答应你。”
潮见笑得很是安心:“其实,我依然很恨你。可是转念一想,若天地都要消亡,那我恨你,还有什么意义呢?”她的手握紧了些,“为天下也好,为还我一分人情也好,别让天地归于混沌。”
她用力回握对方,再次点头。
潮见最后勾起一抹笑容,可尚未完全扬起,就僵在了唇边。练千霜摸了摸对方的脸,虽然并无变化,但她知道,那支撑着对方如常人一般说话行走的魂魄,已是不在了。
上古至今,她不止一次感觉过悲伤,却是从未像这一刻一样,感觉到一种一言难尽的悲伤。很多人说过她迂腐,但只有这个人,揪出了她迂腐之下的脆弱。她忽然觉得,仙魔两道,何苦对峙,说到底,天地初开之始,大家都同出一人之手,为何万年后,要划地为界,分崩离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