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野味”二字，乔碧眼睛一亮，情不自禁吞了口口水，连带着耳朵都动了动。
见他还杵在原地，练千霜冷不丁拉起他的手，拖着往外去。
乔碧愣愣地望着那只手，心中升起异样之感。上一次她如此主动而又自然地触碰自己，还是抓着他的尾巴，将它自丹炉中拽出来吧。
他犹如木头人一般，任对方拉自己去了屋后的小溪。这时候天已经暗下来了，月光穿过林间，洒下微薄的光辉，看不大清路。他欲施法点火，却被练千霜阻止：“别点火，会惊到它们的。”
“惊到谁？”
练千霜指指脚边的泥洼，只见里面好似有什么活物，正一拱一拱的，发出轻微的咕噜咕噜声。
是泥鳅！想起它们那身鲜嫩的香肉，乔碧口水都流出来了。
练千霜已经自顾脱下了鞋袜，撩起衣摆跳入泥洼中，笑着朝他招呼：“大仙，快下来呀！”
他上前两步，而后又硬生生止住，装出一副高贵的样子，昂首道：“污浊邋遢，谁要下去。”
“可大仙以前不是经常来这掏泥鳅么？”
乔碧脸一红，乱七八糟找理由：“今日不同往日，本大仙这身衣服可是苏杭的上等丝绸所制。”
不知是失望还是什么，练千霜脸上的笑容褪去了些许，她抿抿唇，道：“那好吧，大仙在那等着。”
虽然只是微小的变化，却让乔碧有些后悔自己的决绝。他心想，若那笑容能久留一会儿就好了，这念头，甚至超过了对泥鳅的渴望。
别说，练千霜掏泥鳅还真有一手，一捉一个准，不一会儿，地上就堆了二十几条又肥又大的活蹦乱跳的泥鳅。待到觉得够了，练千霜才从泥洼里出来，将泥鳅弄晕后拿到溪边清洗。
看着她的背影，乔碧不自觉浮想联翩。听说许多寻常女子，都会在溪边一边浣洗着衣裳，一边想着情郎。虽然练千霜洗的是泥鳅，可他却很想知道，此时此刻，她在想着什么呢？
这一想，便渐渐失了神，直到练千霜兜着洗好的泥鳅走过来，他才回过神来。
“大仙，可以生火了。”练千霜提醒道。
他施法点了火，练千霜又找来一些纤细的树枝，将泥鳅传成串，架在火上烤。火烤得泥鳅发出吱吱的声音，油光迸射。待到泥鳅表皮开始变色时，鲜香的肉味便飘了出来。
乔碧直勾勾盯着，一个劲儿吞口水：“能吃了么？”
练千霜将树枝转了一转，道：“大仙别急，快好了。”
又烤了一阵，练千霜取下一串递给乔碧：“好了。”
乔碧接过来，张口欲咬。
“小心烫！”练千霜提醒。
然而已经晚了，乔碧已经咬了下去。瞬时，他被烫得龇牙咧嘴，却又舍不得将到口的肉吐出来，只能含着，一个劲儿往外呼气，模样甚是狼狈。
练千霜露出一排白牙，不加掩饰地笑了起来，半天没有休止。乔碧一下就呆了，按理说被人取笑，他定然会生气的，可这笑容好似有种魔力，叫他一点脾气都上不来。话说这臭道士最近好像转性了，动不动就笑，以前可是板着那张冰块脸万年不变的。
他吹吹滚烫的泥鳅串，道：“真人手艺这么好，怎么不去当厨子，说不定比你修仙造诣还高。”
练千霜也取了一串，咬一小口：“若非总是被魔物追杀，我还真想去当个厨子。”
乔碧一顿，暂停咀嚼：“关于你是上仙转世的传闻，到底从何而起？”
练千霜摇头：“不知道，自小便有，无论换到什么环境，身边都麻烦不断。”
“所以你才修仙，以求自保？”
“嗯。”
乔碧有些奇怪了：“听你这么说，你应该是惜命之人，为何那么爽快就将骨血抵给了我？”
“自然是因为缚仙咒。”练千霜道，“这种事传起来很快的，我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与其让那些魔物得逞，还不如给你呢。”说这些话时，她一直时不时地撕咬泥鳅，仿似在谈论今日菜色一般轻松。
乔碧有些不是滋味，半天没吭声。他不想再问，因为他知道再问下去自己又会开始浑身别捏。吃完了手中的泥鳅，他又取来一根，直抒胸臆起来：“现下要是有口酒就好了。”
练千霜一顿，眨了眨眼：“大仙你等等，我去去就来。”她一下自地上跳起，一路小跑回竹屋，不出片刻，就抱着个酒坛子回来了。
“你哪来的酒？”乔碧问。
“以前在上山清修时酿的，一直存在地窖里呢。”练千霜答。
“那为何不见你拿出来喝？”
“贫道不善饮酒，酿它只是为了招待客人。”
乔碧眉毛一挑：“你还有客人？”
练千霜笑而不语。其实，这酒是准备用来招待须臾的，他素来爱饮酒。只是，还没等到他来，她便遇上了潮见，不得不下山避难去了。
揭开盖子，瞬时，酒香扑鼻。练千霜找来两片宽大的树叶，卷成斗，为自己和乔碧各斟了一杯。
乔碧饮了一大口，只觉入口清冽，醇香熏鼻，遂忍不住赞叹：“好酒。”
“大仙喜欢就好。”练千霜径自抿了一小口。
“此酒叫什么名字？”
“照月。”
“照月？”乔碧重复了一遍，“名字倒是清雅。”
练千霜道：“此酒不能见日光，所以每一道程序，都是在夜间完成。彼时将酒封存前，正好是十五，月亮莹润完满，投映在坛内，甚是动人。我便取下这一名字，也算是应情应景。”
此番言语，再一次颠覆了乔碧对她的认知。以往他总觉得她木讷古板，迂腐守旧，却不曾想，她也会有这般情趣之思。
这时，练千霜举起了酒：“大仙，咱们对饮一杯吧。但愿祭典之事，能径情直遂。”
乔碧举酒与她相碰，二人一饮而尽。
之后，二人饮酒对食，聊着些平常事情，不觉就到了深夜。酒坛已空，大都是乔碧喝的。酒劲上脑，他觉得有些晕乎乎的，眼中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圈模糊的光晕。
练千霜看出来他已有醉意：“大仙，酒已喝完，我们回去歇息吧。”
他好像没听到，直勾勾地盯着夜空，目光涣散。
“大仙，大仙？”练千霜再三呼唤，试图引起注意。
然而乔碧此刻只觉万物虚空，唯有回忆清晰具象。以往喝这么多，顶多是困而已，可现下，竟浮想联翩起来。想他还是只未开化的猫时，望月观星，总有居空上仙陪伴，那时他从未想过要修仙，只觉能与上仙相依为命，千千万万年都不会厌倦。而今他也算是出人头地，锦衣玉食，可那与他同赏美景的人，却不在身边了。
他又想起诀别时居空那不忍又无法的眼神，突觉心口一痛，伤怀趁虚而入，霸占了他整个心神。千年了，他从未如此刻一般思念过，他直觉上仙一定能够听到，可如果真听得到，为何又如此无动于衷呢？他这半仙之躯上不了天界，可对方总能下来看看吧？为何，为何当初对他那样关怀备至的人，如今能这般不闻不问呢？
他记得，以前那个叫“须臾”的人每次来找上仙，就会絮絮叨叨地说很多，净是些算命卜卦、前世今生，以及因果轮回之类的玄乎论。上仙听了这些，总会用同一句话来总结：前事不可追。
上仙总是这么心宽，不会去计较那些已成定数，且无法更改的事。当初自己投生为猫后，上仙对他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前事不可追，无论你过去有多么深重的罪孽，喝了孟婆汤，进了轮回道，就让它如烟吧。往后跟着我，我会护你周全的。”
他是不记得自己的前世的，所有关于自己的传闻，都是听来的。猫生性好奇，很多时候他也是，但对自己的前世，他却是一点都不在意。也许是太信任太依赖上仙，既然上仙劝他不要想，那他便不想吧。
——前事不可追。
以往觉得这句话，是对今生的安慰。可现下想来，倒是有几分讽刺了。上仙对他这样置之不理，是不是也把他当作了“前事”，一抹就如烟了？思及此种可能，他心中弥漫起一股浓厚的伤感，叫他几乎不能自持，眼中闪出潮湿的光。
练千霜发觉他神色越来越古怪，试探道：“大仙，你怎么了？”
这次他终于听到了，偏头望过去。朦胧中，他见到的不再是清丽红颜，而是俊秀蓝颜，星眸夜夜生辉。一时间，他感觉整颗心都潮湿了，目不转睛地望着对方，嗫嚅：“上仙……”
练千霜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轻声道：“我不是居空。”
他充耳不闻，喋喋不休地呢喃：“上仙，你为什么要……为什么……”
“大仙，你醉了。”
乔碧却突然张臂，将她抱了个满怀。
练千霜分外惊愕，眼中放出异样的光彩。她抬起手，想推开对方，然而在触及到他肩膀时，又停住了。
乔碧整个人都松懈下来，下巴搭上她肩头，静心感受着那脖颈处散发的清幽体香。好久没这么安生了，他感觉自己回到了居空的怀抱，那双手，也一如往常地温暖。他附在她耳边，情深意切地呢喃：“上仙，阿碧……真的好想你。”
她轻轻回抱住他，温情地在他耳边小声说：“上仙，一定也想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