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雎第二天早上没有按时起来。
昨夜熬了许久,她才勉强入睡,饶是如,依旧在床上翻来覆去。唐雎觉得自己一颗心在油锅里煎着一样,翻来覆去,覆去翻来。
她一向是非常清醒的人,她可以安慰自己,父亲是因为韩氏下毒留下了后遗症,所以要请大夫医治,并不是为了孩子……但她不想。
她知道,她还是比不上男孩子。
哪怕她天纵奇才,智计无双,
多么悲哀的事情,唐雎想,父亲那样疼爱她,又对她这样残忍。这才是君王,他比稚嫩地在世家中拎不清的大虞小皇帝不知道高明了多少。
唐雎这人,错就错在太聪明,和自己有利害关系的事情,她一眼就能看清楚。
庄月想去喊她起来,但是被衍到先生拦住,说她最近太累了,要好好休息。
结果到了中午,唐雎口干舌燥地爬起来,觉得浑身烧得慌,她一看窗户,果然,昨天晚上光想着她爹没有关窗户,吹了一夜风,不生病才叫人奇怪。
衍到一听她发烧,赶紧让庄月给她收拾,又让任青去找傅珏过来给她诊脉开药。
傅珏先生今早去讲课,白璟人在,他一听唐雎生病立刻就着急忙慌的过来了。
“不就是昨天吹了点小风吗,你这就把自己折腾病了,你可真厉害。”白璟看她脸色潮红,把她的手从被子里拽出来把脉。
“你闭嘴吧,我这是晚上睡觉忘了关窗户。”唐雎一连咳嗽了好几声,最后一下差点把肺咳出来。
白璟低声喝道,“多大人了不知道睡觉要关窗户,你还有理了。”
“婆婆妈妈地烦死了,开药别说话。”
白璟把药方写好递给任青,冷然道,“多抓二两黄连放回去,好得快。”
唐雎赶紧开口,柔声说,“我错了璟公子,是我不长记性,日后再也不敢了。”
白璟笑出声来,“你呀,真是不知道说你什么好。”白璟看着她湿漉漉的泛着血丝的眼睛,跟个兔子似的,伸出手给她掖了掖被角,“睡觉吧,你今天什么都不用干了。”
“多谢你。”唐雎轻声说了句,然后闭上眼睛睡觉去了。
白璟看她沉沉睡去,一边将她凌乱的长发摆弄好,客气什么呢,他想,但是又为什么不想让她客气呢。
她这一病,衍到知道肯定和昨天自己跟他说的事情有关系。他没想到唐雎会因此生病,看来她是对晋王寄予厚望的,希望自己的父亲能够真心为她着想和打算。
看来她要失望了。衍到特地去学宫的华佗院问过,晋王这些年除了没有生孩子,身体都还不错,说不定当年的毒性已经去除地差不多了,只需要再调理调理,会再有孩子的。
一旦晋王生子,什么东曦公主,那必定是名不正言不顺,即便晋王依旧看重她,她也不过是别人的踏脚石罢了。
唐雎曾经受辱,又亲手杀过宗室族长,她要想背负污名在晋国站稳脚跟,没有帝王的支持,难如登天。
衍到很明白,晋王一开始就将这孩子放在了踏脚石的位置上,让她背负这阴暗的罪恶,又给她莫大的尊荣……如果真的是真心打算让唐雎光明正大地掌握权力,那她的过去,应该干干净净,毫无瑕疵,毫无被人诟病的理由,名正言顺。
晋王,他是真正的君王,他比谁都清醒。
他教导的孩子,又真正长大了一次。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
随后衍到又想,王族的孩子,有长大的机会就很好了。那个跟唐雎一样大但再也没有机会长大的孩子,才更加不幸,帝王路就是这样。
院子里的树叶已经泛黄,风已经带上寒凉,这是秋风的味道。每年这个时候,他都会想起那个死在自己怀里的孩子,还有死在那个时候的青年衍到。
至少唐雎还有长大的机会。
唐雎睡了不久就清醒过来,吃了一碗素淡的面,她看起来精神好了许多。
“做什么好梦了?”白璟递给她一块点心。
“梦见我小时候,大概是两岁的时候吧,我爹还是太子,我一大早哭着不让他去太傅那里,他没办法,就裹着我一起去太傅那边,后来被祖父知道了,他被叫过去骂了一顿,他回来也没有训我,照样哄我睡觉,挤出来时间陪我玩,他真是个好爹爹,我知道的,我没有忘记。”
唐雎回忆起往日温情的画面,心中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那是一种说出来的怪异感觉。就像心中有一汪热水,熨贴十分,但是那汪热水外面,有包裹了一层寒冰,冷的她难受。热水不会让冰融化,冰也不能让热水的温度降下来,就这样让她难受着,无可奈何。
她知道,那是父亲和君王。他们都住在她心里。
白璟闻言,“是个好梦,你还想吃什么?”
“没了,我一病就胡思乱想。”唐雎轻笑。
“这有什么,我病了的时候,就想着让老师陪我。”
唐雎眨眼睛,“是吗,你也有生病的时候啊,一点都看不出来。”
“这有什么,”白璟回答,“谁都有,你想看什么书,我给你拿过来。”
唐雎摇头,“我今天要想别的事情,不看书。”
“你想什么事情,”白璟问,“身为你的好友和老师,你可以问我。”
唐雎指着墙角的箱子,“那你把那个打开,里面有一个红木盒子,给我拿过来。”
白璟依言找到那个盒子,递给唐雎。他什么都不问,唐雎把盒子打开,里面有七个方块,整整齐齐地摆着,也是红木做的。
鲁班锁,白璟小时候经常玩的东西,后来喜欢下棋论道,就不经常玩了。
唐雎拿出来一个,问他,“你要不要?”
白璟挑了一个,“你喜欢这个。”
“嗯,很有趣,这是我专门从各地搜集到的图纸,大概是春秋战国时候的,然后找工匠做出来的,外面看着一样,但是解开的方法全都不一样,我最近太忙,一个都没解开。”
唐雎开始顺着方块开始往下摸,白璟敲了好几次,同样是摸来摸去。
唐雎手中的木块“咔哒”一声,有一块松动,她将那块按了下去,相应的另一块松动被取下。
这算是最简单的机关术了。
白璟心不在焉,问,“听衍到先生说,他准备让你当个大家闺秀。”
“是啊,”唐雎无奈,“我天天手腕上缠着两斤重的铁块儿练字,字还没练好,还要练琴,就差画没有画过了。”
白璟道,“画也快了,你要学着画战事图的。”
“这我会画,很熟练的,好了,琴棋书画学完,然后是诗书礼易,我以后要是活不下去了,就来学宫教书,你觉得怎么样。”唐雎笑道。
“怕是天下人都饿死你都不会有事的。”
“承你吉言了。”唐雎手里又是咔哒一声,卸下来一块。
“跟我学琴吧,夏朝的天下第一琴师也不如我。”白璟仰头看着小姑娘。
唐雎,“真的吗,你有空教我吗?”
“自然有,我只有薛绍一个学生,他聪明的很,每日挪出半个时辰来教你还是有空的。”白璟捏着手里尚且未动的锁。
“不,”唐雎半晌之后出声,“已经很劳烦你照顾了,学琴只为修身养性,说到底只要沉静下来就好。”
唐雎还是拒绝了,她觉得自己跟白璟的关系实在太好,不能再往前走了。
白璟好似已经做好被她拒绝的准备,道,“那真是太可惜了。”
“是啊,我也这样觉得。”唐雎跟他的语气如出一辙,惹得白璟笑起来。
“好了,拆开了。”唐雎身边多了一堆散乱的小木块,此物还能重新拼回去,拼成不一样的形状。
白璟把她拆开的那一堆拿过来,然后开始重新拼。
两个人一下午安安静静地没有说话,红木块被拼成一只红色的木头鸟。
“给她把眼睛画上。”白璟准备去拿笔。
唐雎摇头,“不行,会飞走的。”
白璟从没听她说过这样天真的话,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
“好了,那就不画。”
白璟重新坐下,“功成身退也没有不好,年纪大的时候可以找到地方隐居,天天拆锁也可以。”
唐雎回答,“没有教过我怎么功成身退。”
“我教你。”白璟把木鸟放在她手里。
“年纪大的人总是顽固,不肯学新的东西,觉得自己以前学的就是对的。”唐雎说。
她不想改变,也实在不是白璟这样随遇而安的人。她选的路,一定会走下去。
“你年纪还小。”白璟提醒。
“不,我是说我跟他们一样顽固。”
“什么能动摇你的心志。”
“什么都不能。”唐雎说,苍松翠柏,一如往昔。
父王的想法他清楚,但是唐雎不能遂他的心愿。她跟着父亲长大,没有学过怎么样把到手的东西拱手让人。
就像以前她想的一样,就算再有了弟弟又怎么样。
难道晋王还有十五年再带大一个孩子的空闲吗。
左不过那条路再难走了些,她不怕的,风雨艰辛,苦难加深,她不在乎,谁敢拦她,就一并下地狱去吧。
弟弟又怎么样?养坏一个孩子的办法可多了去了。
“真是顽固。”白璟看着外面天色黑尽,把手搭在她的额头上,“好了,不烧了,再喝几天药。”
唐雎点点头,“会好好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