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醉捧着账本,把眼前的人看了好几回,心下了然,长出了一口气,然后将账本递过去。
唐雎只是郑重地收下账本,没有看,她看不懂。
“您送礼出去,年后来的人越多了。”陶醉看起来很高兴。
唐雎扭头,“你怎么知晓是我送的?”
认识也有几个月了,何况陶醉不光不傻,还非常聪明,除夕夜他听掌柜的说了一对父女的事情。
再者,唐雎今天这打扮,他就是半拉瞎子也知道她是女子了。
“敢问秦娘子,可是晋国公主殿下?”陶醉道。
唐雎颔首,“正是。”
陶醉没有再说话,唐雎问,“有什么问题?”
“不曾,只是没想到。”陶醉说。当初唐雎自称秦南找上他的时候,他怎么也不会想到晋国那位刚刚受辱的小公主会有心思来做生意,就一直没往那里想。
就是现在,他也觉得不可思议,毕竟唐雎是女子。夏朝贵女,莫说失身受辱,就是被人家碰个手看个脚,也是清白尽毁,不哭死都是好的。
唐雎点了点头,“无妨,今日就是想叫你认人的,日后你是我晋国公主唐雎的人,还长远着呢。”
“女郎说的是。”陶醉听说宗室和晋王关系不好之后,就时常担心自己的后台哪天塌了。
现在是轻松了一大截儿,晋王唯一的女儿,晋国无比受宠又传说中聪敏伶俐的小公主,眼下看着,他前途无限。
“小殿下年后有什么打算?”陶醉询问。
唐雎道,“无甚大事。”去年除了权臣韩氏,今年定是无人敢出来兴风作浪,只除了梁郡王那一家子。
唐雎垂眸,将书合上,问,“琴台是谁家酒肆?”
陶醉睁大眼睛,“公主殿下……”
“秦南。”唐雎道。
“是,秦女郎,您想要这里?”陶醉惊讶。
“回答我的问题。”唐雎敲敲桌子。
陶醉颔首,他发觉唐雎不喜欢有人反驳她的观点。平日无关紧要的事情,只要顺着她的话就是,不必多问。
“琴台是晋国大商薛氏祖产,已有百年历史。”
“薛氏?”唐雎听过薛氏,应是北方大族,倒是低调得很,“你多上心。”
“是。”
唐雎随后端坐着,抬起头道,“百年太久了,陶醉,你要告诉薛氏,他们老了。”
这话听起来那样桀骜不驯,陶醉却不自觉去相信她。一来是唐雎的身份,自来商不与官斗,权势在手,谁能斗得过呢,何况唐雎乃是晋国公主。二来,就是唐雎的性格了,沉稳非常,很容易让人信服。
陶醉拱手称是,随后从侧门离开。
打发走了陶醉,唐雎在宫外没什么好玩儿的了。白天里街上也就是那些东西,晚上的时候,各家店铺会挂上好看的灯,一直过了十五才会散去。
然而唐雎身为公主,平日不能滞留宫外,只能白天在街上逛一逛,希望十五那晚上她爹大发慈悲,让她出来玩儿。
路过书铺,唐雎像往常一样进去了。庄二提醒道,“小殿下,王上不叫您随便看书的。”
“那我看些志怪的书如何?”唐雎的眼睛扫过那些书,伸手去拿高处那一本的时候,发觉身边站着个高个子的少年,她看中的书正好在他手里。
唐雎一看是卫仲,蹙眉道,“那是我看上的。”
“可书在我手里。”卫仲温和地笑着,少年个子高,笑起来很是温暖。
唐雎却恍若未见面色一冷,“有事请讲!”
“小女郎方才说卫某人品有问题,能否细说。”卫仲拱手问她。
“夺人所好,不是人品问题吗!”唐雎仰头看着卫仲,觉得很不舒服,她往后退了一步,站在台阶上,勉强和卫仲平视。
卫仲慢慢地说道,“并非此事,我猜你因唐未才对我不满吧?”
唐雎从他手里把书夺过来,蛮横道,“宗室公子大名,岂是你能直呼!”
她一向对与自己不熟的人非常不客气,此刻不悦,更是火冒三丈,怒视卫仲。
“……女郎迂腐了,为何不能直呼。”卫仲道。
唐雎没说话,拿着书就要走。
卫仲又追上去,他得解释,湘沅学宫没有不看人品,再说了,就算是人品不好,也不能拦着人家上学。
“大虞风气开化,同辈之间都可称字,公子一称,但凡富贵,便有此称。”卫仲在她身旁说道。
唐雎正拿出荷包付钱,“哦,原来你等弃了孔夫子的礼仪呀,正巧,晋国虽尚武,沿袭的却是孔夫子的礼仪,有趣有趣。”
卫仲自然不同意,“女郎……”
“是郎君。”唐雎一身打扮虽然随意,但挎着剑,总是偏于男子的,当街被人撵着喊“女郎”,她不喜欢。
卫仲道,“好,小郎君,你这话便不对了。”
“哪里?”唐雎眼看着甩不掉这人,只得在
“自春秋战国以来,礼崩乐坏,王道不兴,孔子欲兴王道而不用,只能退而著书,若非诗书传世,孔子不过就是大争之世中一个寂寂无名的士子罢了。”
卫仲看的出来,唐雎不喜欢儒学,要想让她感兴趣,就得顺着毛捋,不然她马上就翻脸。
这样的评价,果然唐雎终于把眼神定了下来。
卫仲指了指旁边的茶楼,“小郎君与我去喝口茶吧。”
唐雎点头,两个人上了二楼,靠着窗户坐好。
然后唐雎等着他继续往下说,卫仲接着说,“孔子之后,他的后辈们为求重用,自然对儒学加以改造,譬如荀子,他的两个徒儿,韩非子与李斯,皆是法家。”
“我知道。”唐雎看着他,示意自己不想听这些东西。
“而今的儒学,更是经汉董仲舒之手大改,以至于面目全非,孔子在九泉之下,怕是要将董仲舒再打死一次的。”
“这我知道,然而我觉得董仲舒将那没用的学问改的有用,倒是好事一桩,”唐雎道,“好似孔孟荀子三个老头儿,养大了矜贵过头的女孩儿,高嫁无人娶,低嫁嫌有失身份,这女孩儿始终嫁不出去,到了董仲舒手里,涂了浓重胭脂,终于是嫁出去了,岂不是好事一桩。”
卫仲一时语塞,觉得有趣。他本来以为唐雎被《论语》和《诗经》背的多了,因此不喜欢孔子,以为这世上都是酸儒,想着自己一番劝解,她会对孔子改观。
然而唐雎是觉得儒学……不对,她是觉得孔夫子无用,才不喜的,合着他都白说了。
她只是不喜欢孔夫子,不是看不起儒家,卫仲觉得自己小瞧她了。
一个女孩子,把学问和人分的这样清楚,很是少见。
唐雎不见得对儒学有偏见,她应该只喜欢有用的东西和有用的人。
“如此……如此也不错。”卫仲道。
唐雎倒是没有再赶人,翻了一会儿书之后,问他,“你来晋国作甚?”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那你觉得晋国和大虞,哪个更好?”唐雎认真询问。
卫仲笑容轻浅,回答,“好与不好,自有百姓评断,我无一日受过苦难,不知道该如何评断。”
唐雎颔首,“我也不知道。”好与不好,人心自有评断,人心千千万万,谁能一一查看。
“北国民风,卫某很是喜欢。”卫仲看着熙熙攘攘的街道说着。
“长年征战,就这样。”
“抵御匈奴,全劳北方。”
唐雎神色认真,“北方抵御匈奴蛮族,战事从来难以避免,每一个晋国将士,都随时准备和北方蛮族决一死战,我也是。”
北朝民风剽悍,不是没有道理。你想想,晋国和北齐多少年了,时时刻刻得防着那些匈奴来犯。
尤其是晋国,秦川那边,百姓上马是兵士,下马是耕夫,都是逼出来的。
卫仲点头,“南朝占着地利,南蛮也好对付,只要财货就可消停下来。”
“财货?”唐雎不屑,道,“晋国穷的连公主都养不起,哪里的财货给匈奴,做梦去吧。”
卫仲这会儿才觉得这小公主像个十来岁的女孩子,小气。
他不知道,晋国王室那是真穷。
唐雎一看午时,说要请卫仲用饭。唐雎走在前面,出了店门,一个衣衫褴褛的行乞人带着一个孩子,朝唐雎靠过来,随后朝她伸出手。
那小手上满是冻疮,唐雎轻轻拍了拍孩子的手,很是温和。
唐雎微笑,她手里有颗糖,给了那个孩子,正低头去摸荷包要拿钱。
卫仲快步上前,“小公主!”唐雎被他的后退几步。
她觉得肩膀刺痛,一看原来是流血了,卫仲的手臂也划开一道口子。
二人往后退了几步,靠在墙上。卫仲拔出唐雎的短剑,和那人缠斗。
也就是眨眼的工夫,侍卫将人和小孩子都擒住了。
这种突如其来的刺杀,本来就只有一次机会,第一次错手,便再也不会成功了。
这边的动静并不大,唐雎立刻吩咐人不要声张,然后叫人带着卫仲一起回宫去了。
谁要杀她,唐雎搞不懂了,难道是韩氏余孽?
想一想也只有他们了,他们杀不了她父亲,就只能拿她这根独苗出气。
唐雎觉得自己命苦,恐怕这回又把她禁在宫里了。然而她没能再多想什么,已经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