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紧张之后,湘沅学宫终于平静下来。
学生已经挑好,再过三日,就是七月半,学宫那日开课。
白璟好不容易,但是又有人求上门要做他的学生,白璟宣称,自己今年已经收了学生,明年再收新的。
众人议论纷纷,不知道谁这么有幸,做了他的学生。
唐雎正喝汤呢,白璟忽然道,“你知道呢,过了衍到先生第一道考核的人里有个姓薛的。”
“姓薛,是你们大虞皇后的娘家?”
“是,”白璟皱眉,“是个庶子,十四五岁,看来是个聪明的。”
“庶子和他聪明不聪明有什么关系,我娘连位分都是死了以后才封的。”大虞规矩麻烦,唐雎一点都不喜欢。
白璟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薛家孩子多,只是并不出色,冷不防多了这么一个……”尽管白璟不涉足政事,但卫家他还得护着。
平心而论,卫家没有哪里不好,知道收敛,也知道后退,只是皇帝觉得不够而已。
“既然他是庶子,在薛家肯定不得宠,你可以把他收过来当你的学生,然后好好教导,借着他来对薛氏下手。”唐雎冷静出主意。
“万一养出来匹狼怎么办?”
唐雎没忍住翻了个白眼,“你这秦王当的……连个十四岁小孩都收拾不了?你要知道,他这个年纪,正是心志不稳当的时候,你身为老师,要真心教他,去影响他,循序渐进,他会听你的。”
她教训小孩最有经验,“如果可以控制薛氏家族的继承人,那他们还怎么当卫家的敌人。”
“那我可以考虑考虑。”白璟点点头,派人去查薛家小郎君的现状,回来对症下药。
唐雎没理他,吃完饭赶着去衍到先生那边。白璟吃了一半也跟着她去,说要见识一回衍到先生的考核,顺便去看看那个薛家庶子,
第二场考核,过去的时候只有五个人。五个人坐在院子里晒太阳,衍到先生迟迟不来。
很快有人绷不住,不停喝茶水,又不停如厕。唐雎和薛家那孩子都挺冷静,唐雎知道,衍到先生一定会收她的,没有人比她更适合去变革一个国家。
薛绍则是知道,他肯定过不了,并非妄自菲薄,而是身份,没有人希望他鱼跃龙门,一朝翻身。
厢房中,傅珏问他,“怎么,后悔了?”
这句后悔,问的不是他收学生,而是他的计策。
衍到大张旗鼓,将收学生一事闹得人尽皆知,一来为了挑个合适的学生,二来,他打算为这个合适的学生作掩护,再收几人,但真正教导的只有那个学生一人。他的学生,是有可能改变天下局面的人,要保护他。
这些年来,几国时常有找他的人,希望他重演三十年前那场血淋淋的变革,想来他的学生,一定很讨天下王侯的喜欢。
“不,”没什么好后悔,衍到端着将一杯酒泼在地上,低声说,“隽儿,不晓得你的棋局,能不能有人解开。”
衍到先生眼前浮现出那个少年人的模样,骄矜贵重,意气风发,喜欢骑马,喜欢下棋,不知迷了多少人的眼,不知让多少人嫉恨。
“多少年了,还忘不了你的隽儿。”傅珏摇着扇子叹气,他这话说的暧昧了些,事情却复杂地多。
夏隽就是衍到口中的“隽儿”,他第一个倾心教导的学生,三十年前的夏朝皇子。
只是木秀于林,夏隽被夏朝深宫中的腥风血雨摧折,十五岁早亡。
那是衍到心中无法磨灭的伤痕,永远流着鲜血无法愈合的伤口,夏隽之死,他有莫大的责任。当年冷心离开没有追随他去,也只是因为夏隽遗言要他好好活着,他不怪先生。
年少轻狂的岁月,总有事情无法挽回。旁人最多不过回忆起来时流几滴眼泪,他却是岁岁年年的流血,一日不得安宁。
唐雎要吃第五颗糖的时候,白璟把她的荷包拿走了,“别吃了,牙都坏掉了。”旁边人仰马翻,她还吃得下去。
唐雎应了一声,从袖中拿出来本书,正要翻看的时候,衍到先生终于出来了。
书童抬出来五副棋局,一模一样,分别放在五个人面前。唐雎一看就皱起了眉头,珍珑局,还是杀局。
衍到扫过五人,稳稳坐下,“解开。”
坐了会儿之后,就有两个人起身离开。唐雎不为所动,一边喝茶一边盯着棋局,还没有动作。
应该怎么解开,唐雎想。她跟白璟对弈一月,能够稍稍看出些眉目,这局棋有几分诡异,虚虚实实纠缠不清,牵一发而动全身,稍有不慎,就是一场乱局。
黑白只取其一,必有一生,必有一死。
千军万马对峙,那个布局的人,他想什么,他想让谁生,想让谁死,想让这千军万马演一出怎样的故事。是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绝地反击;是金戈铁马,所向披靡的决胜千里;是尸横于野,血流漂杵的残忍屠杀;或者是各退一步,以战求和的冷静对峙。
这是杀局,她想,但是又不像。她父亲手下的杀局,一看就看得出来他的目的,这一局却十分刁钻古怪。
“先生,”唐雎起身,拱手道,“这是您什么时候布下的局?”
衍到盯着她,一动不动的,看的唐雎芒刺在背,半晌后他说,“昨天。”
唐雎看着他,这个时候又走了一个人,只剩下薛绍和唐雎二人。
薛绍终于拿起黑色棋子,一炷香之后,薛绍出声,“先生,解开了。”
衍到起身走过去,傅珏和白璟亦是站在一旁。
白璟沉声,“黑白相杀,无一幸免。”少年像孤狼一样站着,不为所动。
唐雎回头看到衍到先生的脸色,痛苦,悔恨。
“孩子,去休息吧。”衍到摸摸薛绍的头,那是十分爱怜的举动,但是薛绍觉得衍到先生不是在碰他。
只剩唐雎一人,她等薛绍离开以后,才开始动作,等到完了之后,已经日落西山。院里的人都等着她,最后一子落下的时候,唐雎觉得眼前发昏。
她朝白璟喊,“荷包。”
好在白璟知道她饿不得,眼疾手快给她嘴里塞了颗糖,唐雎这才没昏过去。
白璟扶着她起来,低头去看棋局。
“和局。”傅珏过来,意味深长地看着唐雎。
“为什么?”衍到问她。
唐雎眼前发黑,脸白的跟涂了粉一样,怯生生地说,“先生,我能吃点东西再说吗?”
白璟赶紧解释,“先生,她身体不好。”
“娇贵!”衍到斥责。
唐雎根本不在意,好在傅珏已经准备好了晚饭,唐雎进去之后先吃了半碗米饭,这才没昏过去。
衍到一筷子没动,一直盯着唐雎,看她脸色好起来,这才接着问,“为什么?”
唐雎放下筷子,回道,“布局的人给双方留着退路,我觉得,他不是好杀戮之人,只是有些骄傲吧。”因为骄傲,不愿意让旁人觉得他心存善意,哪怕被人诟病心狠手辣,毫无仁心,他也不在意。
他桀骜不驯,不愿意和他们理论,他有自己的坚持。
衍到低声念叨,“我怎么没有……没有看出来。”他脸色惨白惨白,呼吸不畅,浑身抖如筛糠,将面前的碗碰到了地上。
唐雎看着他魔障了一样,问道,“先生,你怎么了,你冷静点。”
傅珏连忙把他放到地上躺着,“没事,你们俩出去吧,我看着他。”
唐雎没有多问,和白璟一起离开。
“先生他没事吧。”唐雎皱着眉头,很是担心的样子。
“放心,学宫有最好的大夫,”白璟道,“我带你去吃鱼。”
唐雎还以为他要去哪里吃鱼,结果被他领到学宫后面。这里有一片土丘,勉强称得上山,还有一条溪水。
白璟撸起袖子脱了鞋袜,亲自去捞鱼卫战把柴火捡好,唐雎把手浸在水里觉得很舒服,也想下去。
“别下来,就你这身体还敢下水,明天横着去见你老师,回去坐着。”白璟训孩子一样把她训了几句。
唐雎立刻问,“先生会收我?”
白璟点头,“不收你还能收谁,看他魔障的样子,怕是想起他以前的学生了。”
唐雎没再问,“哎,你快点,我还饿着。”
白璟忽然把一尾鱼抛上去,正扔到唐雎身上,唐雎看那鱼瞎扑腾,赶紧躲开。卫战上前,拎着鱼过去杀了洗干净,又抹上酱料。
唐雎安安静静地坐在火堆旁边,觉得自己应该给父亲回信了,还有齐珩唐晏两个人。
白璟摸了几条,也上来坐到唐雎身旁,谁都不说话,白璟觉得心中十分平静。
还是唐雎先开口问熟了没,才打破这样的安静。
烤好之后,唐雎吃了第一条,白璟问她,“怎么样?”
唐雎点头,“很好,没有腥味,我在晋国吃的鱼腥味重的不得了。”
“水乡泽国,我可是吃鱼长大的。”白璟骄傲地说道。
唐雎埋头吃鱼,没理他。
“我家中近来逼婚,你说怎么才能躲得过?”想起这事,白璟又觉得头疼。
唐雎咽下嘴里的肉,“说你心有所属,此生再无心他人。”
“还有呢?”
“我听说南方断袖成风,你可以说你喜欢男子,不想祸害女孩子,最好宣扬的人尽皆知,再造一造势,说想把女儿嫁给你的那家禽兽不如什么的,三人成虎众口铄金,这就行啦。”
“断袖……你还真是什么都敢想啊。”
唐雎说你爱用不用,然后接着啃了一条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