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夏时节。
天气晴好,夏风渐暖,花红柳绿,天空阔远,这是南方夏朝最好的季节。
少年少女们多在这个时节出门,和自己心爱的人相会,互诉衷肠,温情脉脉。
夏朝皇宫。
三十年前,这位皇宫扩建,皇帝不惜将淮河之水改道,将夏皇宫最好的那座宫殿建在水上。
在这样美好的季节里,夏朝皇帝形容枯槁,坐在这座被外人称之为宫殿,对他来说像牢笼一般凄惨但又繁华富贵的美丽的宫殿。
夏帝觉得自己要死了。
四个月前,他已经加封过的太子夏疏篡位,自封为摄政王,然后他其他的儿子们死的死,走的走。
就像当年他用尽手段杀死他的兄弟们,从父亲手中接过这个位置一样,今天,他的儿子夏疏只是重演了那年那场大戏。
杀死自己的兄弟,囚困自己的父亲,逼迫臣子们做出选择,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夏疏是他的儿子,身上流着他的血,这是半点没有差错的。
“有人吗?”老皇帝努力睁开浑浊的眼睛,“来人,给朕倒杯水!咳咳……咳咳……”
春风吹过美丽但是衰老的牢笼,寸金难买的月光纱随之晃动,但是没有人进来给他倒一杯水。
皇帝艰难地喘着气,从床榻上摔下来,然后扶着扶手站起来,朝长案边走过去。
长案上放着一个茶壶,旁边的点心上已经围着好几只苍蝇,扇着翅膀嗡嗡作响,老皇帝颤抖着手拿了一个茶杯,又把茶壶提起来,但是倒了半天都没有倒出东西来。
他一把将茶壶摔到地上,地上铺着地毯,茶壶没有碎,盖子滚到一边,里面剩下的一点点水和着变色的茶叶洒了出来。
“这是……这是报应吗!”皇帝颓然坐在地上,合上了眼睛。
圣明宫。
清浅的夏风在夏朝圣明宫染上浓稠艳丽的气息,像浓妆艳抹的女人一样。
淮水引出来的一条清浅的溪流在宫院里曲曲折折地流淌,水流周围摆着长案,精致华丽的酒器飘在其上。
夏疏身着深紫色衣袍,身侧跪坐着一个漂亮少年,正在抚琴,琴音止,酒器停在谁面前,要么饮满三杯,要么作诗一首,这是夏朝沿袭已久的游戏。
今日由摄政王主持,各家青年才子纷纷摩拳擦掌,准备一展身手。
自两年前,夏疏从大虞离开,回到夏朝,他几经浮沉,最终在和兄弟们的厮杀中取得胜利。
尤其自宫变以来,夏疏沉默寡言,让人难以琢磨,谁也摸不透他的性情,谁都不知道他想要什么。
但夏疏无疑是可怕的,不过这些青年才俊,他们更看重自己的前程,在多年厮杀中,世家贵勋练就了非常了得的本事,狠得下心,站的了队,必要时刻随时可以牺牲族人保全自己的家族。
皇权倾轧所有人都习以为常,生生死死,死死生生,同样习以为常。
“摄政王殿下……”御前第一侍卫夏三大步走向夏疏,跪地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柳绿,接着抚琴,”夏疏起身,抬手道,“诸位不用起来,父皇见诏,本王去去就回。”
众年轻人赶紧起来送行,夏疏笑着走了。
皇帝刚刚在内侍的帮助下穿上了明黄色的龙袍,颜色非常艳丽,但是和这座繁华的宫殿一样,都腐朽到了极点。
他端端正正地坐在主位上,想起往日里那些臣子们低眉顺眼地站在下首,称他为“陛下”。
他是他们的帝王,皇帝想,现在还是啊,为什么他们不来觐见,为什么不称他为“陛下”?
皇帝有些恍惚,内侍终于把茶水端了过来,给他倒了一杯奉上。
“这不是今年的新茶。”皇帝浑浊的目光中射出一丝精光,现在是初夏,南方的新茶必定送到了。
“新茶呢!”皇帝摔了茶杯,“你们这起子小人,朕是皇帝,朕还是皇帝,太子谋朝篡位,为什么没有人出兵勤王,为什么没有人杀了他,为什么……”
他的声音渐渐变小,内侍跪在地上没有说话。
皇帝又怎么样,内侍想,皇帝又怎么了!
夏疏穿过三道宫门,走在金红色的地毯上,他一个人进来,看了自己苍老的父亲和跪在地上的内侍一眼,朝窗户走过去,把窗子打开,午间的风和阳光一起卷进来,但华丽的宫殿中,还是只有陈烂腐朽的气息。
这些东西积攒了太久,已经除不掉了。
“先帝死在这座宫殿里。”夏疏朝父亲笑着,然后倒了杯茶,闻过之后又放下。
“今年的新茶呢,去泡两壶来。”他朝内侍说。
内侍起身恭恭敬敬地离开。
“不要关门。”夏疏说。
内侍离开,宫殿的三道大门全部开着,但是阳光穿不进来。
“父皇今日看着精神。”
皇帝紧紧拧着眉头,瘦骨嶙峋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逆子!”
“都是父皇教导有方,儿子学以致用,不敢怠慢。”
皇帝久久盯着夏疏,一动不动,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感觉到了自己父亲当年的心情,悲哀,绝望,悔恨……那是无法用言语来表达的东西,那是沉重的,无法清算的血债,皇帝背负多年,日夜不得安宁。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多年来在自己头顶上徘徊的死去之人的魂魄,那些压的他喘不过气的东西,忽然之间便消散了。
“你已经赢了。”
皇帝哑着嗓子说,“你赢得这么漂亮,不要再杀更多的人了。”
“你后悔了吗,父亲,”夏疏淡淡地问,“是后悔杀了那些兄弟,还是后悔毒死了自己的父亲。”
“我后悔,生在这个皇室。”皇帝说,当年他不杀人,人便杀他。
“我和你不一样,父亲,”夏疏说道,“我不会让夏朝的先祖失望,我会重回北方,一统天下。”
皇帝看着这个儿子,短短几个月,他已经看不清他了。
“疏儿,放过你的兄弟们吧,我知道你的本事,他们不会再翻起风浪。”
“黄泉路上,我不忍心您孤苦伶仃。”内侍倒了两杯新茶,父子二人一人一杯。
皇帝苦笑一声。
“父皇笑什么?”
“朕想起你的一位王叔,”皇帝说道,“你的长相跟他有几分相似。”
“是夏隽王叔吗?”
“是他,若是他还活着,说不定夏朝又是另一番气象呢,”皇帝顿了顿,不知道想起什么,他抬手指着墙边的柜子,“那边,你把那个打开。”
夏疏走了过去,“没有钥匙。”
“钥匙……”皇帝一愣,从脖子上挂着的绳子上取下来一枚钥匙,递给内侍,内侍又将钥匙给了夏疏。
夏疏把柜子打开,上下六个格子,都是已经发黄的纸和有一些书籍。
“夏隽他太聪明了,又跟着衍到先生学习……这是他的手稿,那时他才十五岁,父皇已经用过他的不少计策,真是个可怕的人啊。”皇帝好像陷入某种回忆中,说了几句话就什么都不说了,慢慢合上了眼睛。
夏疏翻看了几张,兵战,朝政都有,见解独到,观点犀利。
“多谢父皇。”夏疏说道。
他关上柜子,把钥匙收好,叫内侍找人把柜子抬到御书房。
夏疏回头走到皇帝身边,见他闭上了眼睛。夏疏准备给他盖上被子,碰到他的脖颈的时候,夏疏猛然觉察到不对。
他伸手握着父亲的手腕,没有脉搏,他死了。
夏疏心里咯噔一声,人死如灯灭,死的真是利索啊。
门窗打开,吹来一阵穿堂凉风,夏疏眼睛有点泛红,他闭上了眼睛,半晌之后重新睁开的时候,已经与平常无异。
“来人,传召丞相,中书三省长官进宫面圣。”
四月十三日夜,夏朝皇帝崩殂,谥号成康。
摄政王夏疏奉遗诏,在大行皇帝丧事结束后登基为帝。
当夜,夏疏跪在先帝灵前彻夜不眠,夏朝的天,终于彻底变了。
邢野军营。
探子拱手道,“属下已经探明北齐主将为韩嘉,三日后将到达。”
徐秀摆手让探子出去,然后问宋扬,“宋将军当年打败韩嘉,今次一战,还望将军费心。”
徐秀虽然这么说,但他知道宋扬靠不住,也就是说说而已。
宋扬出了一脑门子冷汗,起身告辞。
“丞相,有人持公主殿下的令牌到访。”徐毅这次被晋王派出来跟着徐秀近身保护,说起唐雎的时候他好像有点激动。
徐秀道,“请进来。”
来的正是唐雎身边的庄二和铁四,庄二不仅带了手令还带了一支墨玉凤凰钗,单凭这一点足以证明。
“这是小殿下送来的账本,请丞相过目。”庄二恭恭敬敬将账本送了上去。
徐秀翻开看了一下,第一页上写的是马匹数量,第二页是粮食,第三页是药品……账本很厚,但总共有十页写着字,都是密密匝匝的小字,写着这些东西的详细情况。
不过十页里没有兵器,徐秀也注意到了。
“小殿下现在人在何方?”徐秀心里十分震惊,唐雎多大的年纪,就能拿出这样的东西来,其本事可见一斑。
“回丞相,小殿下人在北方,不日将回晋阳王都,殿下请属下为您带话,说一定要赢得漂亮,且匈奴的情况不日即将送来,还请丞相等待。”
徐秀刚回过神又震惊了,“匈奴……请小殿下务必保护自己平安。”
“丞相放心,小殿下和大虞的秦王殿下在一起,不会有事,”庄二停了一下,继续说,“殿下请丞相稍稍费心,多教导齐珩小郎君。”
“齐珩,本相知道了。”
庄二又解释了几句,“小殿下,她当年和齐珩郎君约好,待归来便成亲的,小殿下并未食言,只是忽然知道齐珩郎君有了孩儿,这便心灰意冷,那位秦王殿下对小殿下一往情深,千里追寻不辞风雨,小殿下心中感动,但是……至今不曾回应。”
“属下妄言,还请丞相莫要误会小殿下。”
徐秀收好账本,“二位先去休息,小殿下还年轻,这些事情不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