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到城门口的时候,已经打起来了,只是让所有人都出乎意料的是,双方的士兵好像都没有睡醒一样。
尤其是韩嘉那一方,这攻城的架势简直不能再敷衍一点了。
叶太常明了,心里只有两个字,“完了”,他完了,叶家完了,叶家百年基业,全部都完了。
他站在城楼上,恨恨地看着下方,长叹了一口气。
常贺一见太子,二话不说跪倒在地,太子上前把他扶起来,“孤没有事情,你也没事。”
常贺长出了一口气,好在太子心胸开阔,不是记仇的人,他父亲纵然暗中筹谋有罪,但是看在多年的情谊,常家不会有事的,暂时还是保住了。
不过日后,日后的事情日后再说吧。
晨光熹微,冬风冰寒。
双方这场举世无双绝无仅有的战事还在进行,太子换上一身铠甲,和众人一起登上城门。
韩嘉一夜不眠,同样严阵以待,他只穿着铠甲,在冰寒刺骨的冬风下显得骨肉嶙峋,苍老非常。
这几年来,他都在靠近南方的地方,那里并不冷,至少比他驻守多年的离城要暖和得多。
现在这样的风,让常贺能够稍微回忆起来离城的寒冷,应该比现在要冷的吧,韩嘉想,应该是的。
他戴上佩剑,走出营帐,随后让身边的参将举起那张明黄色的绢帛,让另一人开口喊,“奉王令,南方沥水军将军韩嘉率人回京勤王,清君侧,上面的将军不要再犯糊涂了!”
这话连着念了两遍之后,太子忍无可忍,道,“韩将军,先王昨夜离世,本太子遍查先王之命,并无此番诏令。”
太子声如洪钟,立刻传遍城下。
韩嘉依旧冷静,拱手道,“回太子殿下,王令称,谋反之人便是殿下。”
常贺知道下面那个老狐狸不过是在跟他们演戏罢了,回答,“韩将军,城中并无人谋反,想来有人矫诏欺骗将军……”
话还没说完,两名将士忽然抬出来一具尸体,大声道,“不好了将军,叶家大郎君自尽了!”
地上躺着的,赫然是叶松沾满血污的尸体,一把刀插在他的心脏上。
场面安静了有那么瞬息,然后站在太子旁边的叶家当家,叶松的亲爹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声,“松儿!”
太子被震得耳朵都疼,他连忙扶起叶松,“这是怎么回事,松堂弟怎么会在下面!”
一时间所有的事情好像都明了了,叶太常泣血一般吼出那一句之后,忽然丧失了刚才萌生出的去死的想法。
他死了,可以救儿子一命,保住叶家,但是儿子死了,他死了还有什么意思啊……他唯一看重的就只有这个儿子,其他几个儿子都指望不上。
常贺朝下面喊道,“韩将军,此间必有大谬误,可否请将军卸甲进城与殿下对峙?”
韩嘉往地上一跪,“听从殿下安排。”
事情就这样不可思议地解决了,所有人都以为的这场血战就这样悄无声息的熄灭了。
这天下的事情啊,说也是可笑。
叶太常当场呕血,随后被太子派人看押起来,他一脸死灰,显然知道自己犯了最致命的错误。
他当年也是小心翼翼的,怎么到老了反而糊涂起来,闹出这么大乱子,甚至把叶家搭了进去。
朦胧里,他看见单薄瘦削的韩嘉和常贺相互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像是多年的好友一样。
他怎么会这么骄傲的,怎么会把自己儿子的命都赔上的。
是他太相信这个韩嘉了。
四年前韩嘉带着三万残兵投奔北齐,北齐上下都不同意接纳他们。淡淡叶家在那个时候挺身而出,接纳了叶氏。
按理说,这是天大的恩情了,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是许多人施恩于别人的前提,叶家当然不例外。
他们通过韩嘉掌握了南方兵权,梦想着有一日可以与常家抗衡,甚至将常家斩于马下。
多么……嗯,多么了不起的想法。
但是他忘了韩嘉是什么人,这位和匈奴打了多少年的交道,又经过被逼谋反一事,哪里还相信什么人间正道啊,韩嘉早就死心了。
韩嘉跪在太子面前,将王诏奉上,一脸坦然,“臣查过这些,印鉴,字迹,绢帛,所有都没有问题,且回京之后叶家叶松亲自前来,他是王上的心腹叶家臣子,又是皇亲国戚,臣……臣万死难辞其咎,还请殿下责罚。”
常贺想起唐雎说过的话,“把你那一身狐狸皮扒了在跟我说话”,这话用在这里,真是深得常贺之心啊。
瞧瞧这话说的多顺溜多漂亮啊,太子不想在这里纠缠,很快两个人就谈出了结果。
韩嘉知道了太子没有谋反,他被骗了;太子知道了韩嘉没有谋反,他也被骗了。
至于这口黑锅给谁背了,太子还没有想清楚,常贺和韩嘉并不关心,总之先把自己择清楚好了。
常贺忽然咳嗽了几声,捂住了伤口,他也没有可以做作,只说,“殿下,臣这个伤口……”
太子随即回道,“剩下的事情便由辅国将军来做,你回去休息吧。”
“谢殿下。”
常贺麻利地捂着伤口走了,只是没有回家,去了唐雎那里。
唐雎面前的长案上面摆着精致的早饭,还有甜的发腻的糕点。
常贺一进来往她对面一坐,长出了口气,就听见她戏谑,“哟,活着回来了,可喜可贺啊。”
唐雎给他端了清淡的粥,把勺子放进去亲手推到他面前。
“怎么样,看见我活着回来高兴吗?”常贺拿起勺子喝了口热粥,觉得浑身熨帖。
唐雎道,“消息一早传遍了宜川城,这位韩将军啊……”她竖起大拇指,“是个人物啊。”
“别说这些事情了,心烦得要命,给我腾个房间我睡一觉。”
唐雎回头吩咐庄月,然后说道,“常家择干净没有?”
“还行,我父亲会处理的,不过为防止他在离京北上之前打死我,我最近就住你这里了。”常贺知道,他爹肯定会找个理由给他一顿家法的。
唐雎皱眉,“又扯上我,要了命了。”
“我的事情,迟早都是你的事情,”常贺笑道,“回头把我家老大和老二也送过来,有劳你亲自教他们了。”
“你差不多行了啊,你儿子来了我可不管,小孩儿忒闹腾,心烦。”唐雎一脸嫌弃,拈了块点心塞进嘴里,没有觉察到常贺话语之中的深意。
常贺只当她年纪还小,由着她说几句不高兴的话也不是什么大事,还是让人去接老大和老二了。
唐雎把账本扔给他,“这是接下来的计划,本来要借着常家的势力,你看行不行,不行我再谨慎点儿。”
“过了十五再说吧,先消停几天,咱们也不差这几个钱。”常贺漫不经心地回答。
唐雎见他那个懈怠的样子,特别想上去给他两巴掌,再骂一声不知进取,不过好歹是忍了回去,既然你不想要,我也不费这个劲儿了。
午后,常贺是在唐雎惊呼声中醒来的。
“啊啊啊啊,老娘的古书简,”唐雎狂吼,“老大,快把你弟弟抱走!我的书不能沾水!”
老二把唐雎桌子上的书给沾了口水,差点把唐雎给逼疯了。
然后今年三岁的老二开始大声哭闹起来。
“你再给老娘哭一声!”唐雎喝道,声音里明显带着无奈和心疼。
那是心疼她的书简,那都是宝贝啊,一根就抵得上万金的东西啊,当然,常贺不是很懂。
常贺走到书房,这还是他第一次进唐雎的书房。干净,整洁,全部都是书,长案上面摆着一摞白纸,不知道是誊抄的东西还是练的字。
他知道,虽然唐雎一向标榜自己爱财如命,最爱名利,实际上她非常刻苦,比常贺见过的所有读书人都要刻苦,说她手不释卷都是客气的。
“怎么了?”常贺轻描淡写地把老二抱起来,“将你许姨的书弄湿了吗。”
唐雎当场暴起,“常贺,马上,马上把你儿子拎走,老娘可不想打人啊!”
“不是一本书吗,我看才湿了不到一个字啊。”常贺道。
唐雎立刻疯狂,“你懂个屁啊那可都是老娘的命!”
常贺这才清醒过来原来是踩着唐雎的尾巴了,他抱着儿子出去,唐雎小心翼翼地捧着书简出去,心都快滴血了,这是老师的遗物啊,她刚刚在竹简之间穿上新的牛皮绳,就被那个小孽障祸害了。
她瞪了一眼那小孩,常小二立刻鬼哭狼嚎起来。
“你吓着他了,”常贺道,“还小呢。”
唐雎喝道,“从小就有人教我,宁可饿死也不能让手里的书受半点委屈!”
“我们常家都是武将,不知道这个讲究。”
唐雎气的头昏,太阳穴突突地跳,看着那小东西哭成那样也不发狂了,吸了口气道,“好好看着你儿子。”
她甩着袖子走了,常家老大忽然道,“爹,你要找个新夫人了?”
常贺道,“你不喜欢许姨吗?”
“她太凶了,不像娘亲。”
“她不会亏待你和弟弟的。”常贺对惊疑不定的长子说道。
老二看着那个可怕的女人走远,很快又没心没肺地闹着去玩儿了。
唐雎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书收好,把自己要带走的东西也收拾好,准备趁乱送回晋国,账册已经看完,别的事情也没有了。
至于什么时候能走,唐雎沉思,要找个合适的机会,总不能让天下人都知道晋国公主在北齐捞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