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过的顺风顺水，唐雎下到第二层看风景的时候，还结识了几个说的上话的人。
快到的时候，唐雎被一个人请下去说话。
男人生的非常高大，是胡族和华族混血，面容刚硬，轮廓深邃，一眼就看得出来与众不同。
尽管身为晋国公主，唐雎一向恨胡族入骨，但表面上还是很平静的，何况这人，现在并无恶意，还总是请教她学问，她总不能横着眉说你是胡人我要杀了你。
沈云和唐雎相对而坐，隔着一张桌案，唐雎都得仰起头看他，仰的脖子疼，不由得伸手去揉脖颈。
“秦郎君，你不舒服？”沈云问他。
唐雎敛眸，客气地笑着道，“恕在下直言，沈兄你的身量跟秦川山峰似的，我得站起来同你讲话。”
沈云笑着把自己身下的垫子抽出来递给她，“你垫两个试试。”
她拿过来，沈云看见她将自己给她的垫子垫在她的垫子下面。这个细微末节的小动作，让沈云觉得很不舒服，当下没了询问她的心思。
他自认为真心以待，她为何如此。都是男人，连个垫子都坐不得。本以为他不在意自己的胡族血统，到头来还是一样。
他顿的那一会儿，唐雎正漫不经心地揉着脖子，外面卫战敲起了门。
“秦小郎君，该用午膳了。”
“哎，”唐雎轻声应了一句，然后看向沈云，“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沈云回神，“不，没了。”
唐雎嚯地站起来，没留神眼前发黑，眨眨眼睛之后，说，“学问不过是手段，要达到目的，不必拘泥于此，当然，更不能不用学问。”
她说的模棱两可，似乎准备伸手拍沈云的肩膀，但是发现够不到之后，只轻轻推了他一下，动作和缓。
就是这一下，沈云刚才的郁闷不快烟消云散，给她开门，送她出去了。
唐雎侍奉晋王长大，察言观色的本事绝对一流，怎会不知道他的异常。
她没有想到自己的小动作让眼前这个高大的男人不高兴了，但是想到以后恐怕要时常在学宫见面，她还是小小地挽回了一下。
唐雎不介意给身边的人施以善意，那样可以免去很多麻烦。胡族一向看轻中原学问，沈云不远万里来到大虞，必定是为了问政。
唐雎知道事情不简单，尽管骨子里留着王者孤独的血液，可她还是让自己适合这个人群，她很努力了。
明日中午船会到岸，为了怀念这些日子，卫仲给她准备了一大桌吃的。
他发现唯一能够动摇唐雎的，只有这些精致可人的甜食，唐雎只有在吃点心的时候，像个女人。
真的，她只是像个女人而已。其余的时间，卫仲觉得乾坤都在她手中掌握，就像那天处理刺客的后事那样，卫仲觉得，她现在就可以坐在大虞的朝堂上指点江山，一定会比大虞皇帝好上七分。
唐雎看着点心，吃了两块之后问他，“你上次说，法家士人衍到先生二十年不收徒弟，那是为了什么？”
卫仲道，“你真的打算拜衍到先生为师？”
“当然，不然拜你吗？”唐雎反驳。
“你拜我自然不错，我已经出师，今年回去要收徒弟的。”
唐雎摇摇头，“不，你没有好教我的，学问足够，但心性不够，我对琴棋书画诗书礼义没有兴趣，我要有用的东西。”
“晋国的小殿下，你怎么知道我这里没有你想要的东西，治国之学，我懂。”
“我爹好好，我又不篡位，我治国做什么。”
“那你要做什么？”卫仲问她。
唐雎笑的十分隐秘，那笑容里，是卫仲这样乐于山水的人看不懂的东西，多年以后，卫仲想起她这个笑容，才恍然大悟，那时，他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将要去往何方。
“我呀，我要一揽山河入怀，你不懂。”唐雎淡淡地说，又问起衍到先生的事情。
卫仲架不住她一直磨，就给她讲了衍到先生的故事。
大约三十多年前，衍到被夏朝先帝重用，在夏朝着手改革吏治。
改革吏治，是个非常苦命的活，费力不讨好，很得罪人，尤其需要帝王在背后的大力支持。
这人要有才能，要有手腕，要狠得下狼心。衍到年轻气盛，对待政敌的方式相当狠辣，但凡贪官污吏，只要到他手里，只要一条路，死。
夏帝当时下了狠心改革，也背着巨大的压力扶持衍到，一时间君臣相合，成为当世美谈。
如此四年之后，夏朝吏治有了很大改变，官员则是谈衍到则色变，百姓说他弑杀狠毒，他得罪了很多人，那些人都想置他于死地。
夏朝凭着这次吏治的功绩，夺南楚五地，西克大虞，北压晋国，成为天下第一强国。
不过，但凡人嘛，总是经不起惯的，皇帝更不例外，他很快被权势迷了眼睛，在满地繁花如锦中裹足不前，迷醉于小小功绩，他觉得自己成功了。
衍到进一步改革的进言被皇帝束之高阁，衍到本人也终于感受到孤臣的滋味，如同盛宠的爱妃被忽然打入冷宫，他要忍受皇帝的遗忘，要忍受众臣的冷嘲热讽，要忍受小人的落井下石。
最重要的是，他的胸怀志向不能再实现。
之后的事情如何，知道的人不多，只是传言衍到的红颜知己一尸两命。当然，这件事情有待考证。
他本人心灰意冷，出走大虞，在学宫中安身立命，从此不问世事，从来只讲学不收徒。
唐雎听完，就皱起眉头。
“怎么，觉得可惜？”卫仲问。
“可惜什么，真让晋国彻底变革，当今天下还不知什么局面。”唐雎道，多亏夏朝皇帝眼瞎心盲，自绝于天下。
“那你想什么？”
“我想，三十年来没有人能够说服他，我该怎么能够说服他。”唐雎想，三十年后，他想要什么，而自己，又能够给他什么。
卫仲讲的口干舌燥，喝口汤后说，“秦小公子，要说我，你拜衍到先生，还不如去跳沅江来的畅快。”
他从小在学宫中跟着自己的老师，眼见着多少人为了衍到先生要死要活，哭天抢地，然而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衍到先生狼心似铁从不曾动摇，他的无情，不知让多少学子泪洒湘沅，折腰虞地，从此知道这世间竟有那样求而不得的苦闷事情。
卫仲一边说一边叹气，“这两年倒是好多了，没人找他拜师了。”
唐雎听着他的话，在那边笑翻，“你说的跟负心汉似的。”
“你试试吧，我请我老师带你去见他一面，你这口才，应当与衍到先生一拼，不会被他气哭的。”卫仲忽然想让这两个人凑到一起，这嘴一个比一个狠，两把刀子一撞，他和老师后半辈子的笑料都有了。
“好啊。”唐雎一向会哄岁数大的人和小孩子，连宋老丞相这样老奸巨猾的人她都能摆平，衍到先生肯定也能摆平。
卫仲想着想着又笑了起来，“学宫中要拜两个先生的，怎么样，另一个拜我吧。”
唐雎坐正，道，“听说先生挑拣学生时，需要考核，你免了我的考核，我就拜你。”
她只图省事而已，拜卫仲又不是大不了的事情，不过喊一句老师而已。
“拜我为师，是你的福气。”卫仲哼了声。
唐雎挑眉反驳，“有我这样的学生，才是你天大的福气。”
卫仲肃然，“我要教你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不要逞口舌之能，所谓祸从口出，有些话，不必说则不说。”
唐雎清楚自己刀子嘴，有时候说话确实让人窝火，她一副受教的模样，“承先生教导，秦南尽量改正。”
卫仲点点头，“去，给先生奉杯茶来。”
唐雎起身，“美得你，吃饭！”
午饭用完，唐雎犯困，和卫仲下半盘棋就熬不住，回去蒙着被子睡觉了。
她起来的时候，已经傍晚，掀开窗户，唐雎看见卫仲和沈云两人在船头说话，看起来场面并不怎么样。
她喝了两杯茶然后开了另一扇窗户，安静地坐在软榻上看书，她现在一出去，沈云就是个瞎子也知道秦南是女的了。
沈云拧着眉头，问，“秦小郎君怎么还不醒？”
卫仲笑笑，“她身体素来不好，一直病病歪歪，嗜睡的很，沈兄已经等了半个时辰，若是有话，不如在下替你交代于她。”
“不，只是小事，明日再说也可。”沈云要去湘沅拜先生，想去问问唐雎的打算。
“若是问学宫一事，我倒是可以给沈兄出招。”
“你也去拜师？”沈云问他。
“不，我今年出师收学生。”
沈云没想到卫仲年纪轻轻就已经完成学业准备出师，“可否引见一位先生。”沈云没有客气，他在大虞也不认得几个人。
“还不知沈兄要学哪一家学问。”
“儒家。”沈云毫不迟疑，治天下的学问，舍儒家还有哪一家，他不远万里来到湘沅学宫，为的就是学治天下的学问。
卫仲点头，给他说起几位先生。沈云没有见到唐雎，打听到了自己想知道的事情，便离开了。
他一走，唐雎才出来，卫仲问，“你醒了怎么不出来。”
唐雎懒洋洋地说道，“看我这样子，怎么出来，我懒得束发。”
卫仲摆手，“行了，吃饭吧，你想吃什么。”
唐雎说自己只想喝汤，至于吃饭就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