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正儿八经的北方女子，唐雎这是头一回坐船。
伤寒未愈暂且不提，她晕船晕的吐了胆汁，再吐下去恐怕连胃都吐出来，简直难受地要命。唐雎这姑娘，说的不好听些，心志坚强，然而身体却不那么坚强。
庄月十分忧愁，虽说小殿下好学是好事，然而出门在外总是生病，万一把自己搭上了可怎么好。
正值午间，卫仲正在吃饭，听见这边的动静就过来了。
他从门口晃悠进来，把药放到唐雎手中，“东曦公主果然娇贵万分。”
“承蒙赞誉，不胜感激。”唐雎歪坐在床榻上。
唐雎吞了一颗药，“何时能到大虞？”
“月余。”
唐雎一皱眉毛，像张雪白的帕子给人揉皱了一般，叫人看着十分不舒服。
“看来不能与公子同行了。”为性命打算，唐雎觉得骑马去好些，骑马二十天比坐一个月船好多了。
她好歹是北方晋国公主，骑马还是骑得来的。
“这药送你，一共四十粒，每日吃一颗，你就不会晕船了。”卫仲道。
“多谢。”唐雎从善如流，非常不客气。
“哎，我还没说完，日后陪我下棋。”
“你的药是从太上老君的炼丹炉里取来的吗。”唐雎嘲讽地看着他，什么好药值得她浪费这样多的时间。
“我为你引见湘沅学宫的先生。”卫仲好不容易找到个能说话的，不想放她走。
唐雎摇头，“我有引见信。”临走前她去了一趟宋相府，一来拜别，二来就是讨要引见信的，湘沅学宫的考试忒烦人，她不喜欢考。
“湘沅学宫的藏书阁。”卫仲一手轻叩桌子，祭出杀招。
“棋盘呢。”唐雎立刻妥协，朝他微笑。
卫仲对于唐雎这样唯利是图的人很是无奈，说，“我觉得亏得慌。”
“你还想要什么？”
“日后我到晋国，须得将我奉作上宾。”
“好啊。”唐雎答应下来，这本来就不是大不了的事情，再者晋国与大虞千里之遥，谁没事来回折腾呢，天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去一次。
唐雎喝口茶，胃里空的难受，卫仲吩咐厨房给她下碗面吃，这才离开。
唐雎吃完饭，又灌了一大碗药，然后窝在床上继续睡觉，等到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凌晨了。
晨光熹微，唐雎束好长发，洗漱好之后盯着镜子，她总觉得自己一副短命的模样，看着看着不觉害怕。
万一日后功业未成身先死可怎么办……唐雎暗暗告诫自己，到大虞不能再偷懒，得去练武了。
她起身去外面吹风，这几日来昏昏沉沉，晨风带着凉意扑面涌来，唐雎深吸了一口气，柔和温软的气息自上之下将人包裹起来，唐雎舒展身体，感觉十分惬意，看来吃了卫仲的药，病倒是好的快了。
卫仲比她醒的晚一点，不修边幅打着和欠就晃荡出来了。
唐雎回头，看着他一头长发散落腰间，手中还是那把青色折扇，眼角眉梢全是慵懒惬意，看来昨日睡得很好。
“饿了吗。”他半眯着眼睛，一副懒散模样。
唐雎摇摇头，她并不喜欢懒散的男人，从小到大，除了生病，她父亲永远早早起来练剑或处理政事，如苦行僧一般严谨，从不懈怠。
她觉得男人就该是那个样子的，卫仲这样肆意妄为，唐雎觉得他十分配得上那本《庄子》。
“我饿了。”卫仲懒洋洋地说了一句，然后将卫战召来准备早饭。
“你想吃什么？”
唐雎回神，“吃肉。”
“一大早吃的那样油腻做什么，你跟我吃一样的，”卫仲大咧咧地给她做决定，回头又说，“你吃那么多肉，都长到哪里去了。”
“干你何事。”唐雎堵他。
卫仲不想一大早给自己添堵，回去洗脸去了。
早饭很丰盛，南方的饮食不同于北方，各样点心都做的精致好看，用的小瓷碗和勺子碟子都是配套的，色泽莹润，往桌子上一摆，极容易勾起食欲。
卫仲换好衣服出来的时候，唐雎已经坐好。
他长发未束，只用一根黑色发带扎起来，垂在身后。肤色白皙，阳光一映好似透明一般，将将要融化的模样，真的是非常漂亮。
卫仲低头看着桌子，唐雎忽然被他的头发晃到了眼睛，他发质太好，反光了。
唐雎侧过脸拿起勺子，忍不住想，南方男子，难道都这样……精巧，在外奔波都不见半点风霜气，比她都娇。
“不合口味？”卫仲问她。
“没有。”唐雎往粥里放了三勺蜂蜜，打算再放一勺的时候，卫仲盯着她的碗，正色道，“蜜糖不能多吃。”
唐雎收回勺子，慢慢喝着碗里的白粥，偶尔夹一点爽口的小菜，吃的不多。
卫仲虽然吃相优雅，然而食量实在令唐雎侧目，唐雎想，多亏这人生在王族，否则一定会饿死的。
吃完饭消完食后，卫仲取出棋盘，那是一整块黑色沉香木雕成，淡淡的香味简直要漫到整个楼船。
再看棋子，黑白双色，皆是玉制，唐雎用手一摸，温润柔和，是暖玉，北齐境内的蓝田玉，千金难求的好东西。
“想什么呢？”卫仲看她失神，随口问了句。
“想来不是王族贵胄，是养不起你这样的公子。”唐雎揶揄。
“你喜欢，那日后送你一副，”卫仲想起唐雎爱财，“大虞什么都缺，最不缺金玉之物，在库房里扔着落尘土，还不如拿出来玩儿。”
晋国的库房一到年底就清空，晋王不好那些，都送给臣子当年节礼物，要不就倒卖了当军费，总之留不下东西。
“听说晋王不好财货，为人慷慨仗义，堪称人君典范，假以时日，必是一方霸主。”卫仲很是赞赏。
唐雎道，“晋国哪儿来的财货让他好呢。”
“财货再多，没有明君又有何用，”卫仲淡淡说道，“还不是填了那些奸臣的口袋，平白浪费，兴亡皆是百姓苦。”
“如此，你怎么不去肃清朝政，为百姓造福。”唐雎问，她不清楚卫仲到底是什么样的身份，不过肯定大虞贵胄，入朝议政获得大权并非难事。
卫仲轻轻摇头，“你看着沅江之水东去，永无改变，然人事多变，朝代相替，杀了此人，还有彼人，我瞧着那些人，实在难看的很，倒不如治学来的怡然自得。”
唐雎拉长语调“哦”了一声，“照你说的说法，人生下来就是要死的，今日死，明日死，十年死，还是三五十年死，不都是一样的吗，何不从这船头跳下，以身殉江，弃此浊世，身归山河，生生世世无烦无忧。”
卫仲斜她一眼，“我不喜大虞风气，又无心扭转，只消远离政事，寄情山河诗书便足矣，何故要死，以后死了，把骨灰洒在沅江就好。”
唐雎道，“大丈夫在世，不能建功立业，不遗憾吗？”
“你果真是北方山水养出来的女孩儿，”卫仲瞧着她暗笑，大虞如她这样胸怀气魄的男人都找不齐几个，“下棋，选吧。”
唐雎选了黑子，她不是山水养出来的，是晋王和王宫藏书阁的书养出来的。
棋子落在檀香木上，声音很好听，唐雎棋艺称不上精湛，几个回合下来，被杀的十分凄惨。
“本以为找到棋友，你这棋艺……着实不怎么样。”卫仲连杀几回，觉得无聊，嘲讽道。
唐雎不甚了了，“在晋国我已经算高手，怕是这天底下你都寻不到对手吧。”
“是啊，”卫仲摸着棋子，一副高处不胜寒，孤苦伶仃的样子，“无妨，我来教你。”
整一个月，他总不能整天吃了睡睡了吃，不如教唐雎下棋，没有对手养出来一个也算有趣。
唐雎一向好学不耻下问，更何况卫仲学问精深，跟他说话还算有趣。
于是，两个人都觉得有趣，一个教一个学，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到用午饭的时间了。
唐雎对甜食一往情深，借着喝药为由，吃了整整一盘裹着蜜糖的糯米圆子，吃了半碗鹿肉，准备去午休。
“出去消食。”卫仲喊她。
“不去。”唐雎心说自个瘦成这样，还是多长点肉吧，难道放纵一回，就这一个月好了，等下了船，还是要去拜师读书，然后再去北方游历。
这大约就是唐雎近两年的打算，日后她还要回晋国，人脉需要经营，尤其是王都那样的地方，唐雎得有人才能成事。
这么想着，唐雎歪过头不久就去睡了。
卫仲想起唐雎上午的话，站在船头，大有下一刻就跳下去的意思，卫战在他身旁站着，终于忍不住提醒，“公子，您先下来坐着吧。”
卫仲不动，他没听见，江面上一阵风吹来，卫仲衣袖鼓起，身形微动。
卫战一咬牙，伸手把他家公子拽下来，卫仲不留神，站的不稳当，一下摔在地上。
“干什么呢！”卫仲喝道。
卫战，“属下担心公子……”
“放心，我若下去，怎么舍得不带着你呢。”卫仲微笑着拍拍他的肩膀，笑的卫战出了一身冷汗，站着不知所措，他好像做错了什么。
卫战半晌没回过神，庄月在他身后冷嘲热讽，“青瓜蛋子。”
卫战默默握紧长刀，船上不禁打，下去以后一定要把这不知死活的小丫头片子狠狠收拾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