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田玉像一块巨大的石头,砸在晋国朝堂里,引起轩然大波。
其实晋王挺能理解小伙子的,可是这么兜头绑了顶头上司实在是不像话……你就是弄死他对外公布说是病死了他都好应付现在这个局面,这么闹得不上不下的……
杀蓝田玉,对不起他横扫匈奴立下的赫赫战功,不免让人寒心;不杀蓝田玉,那就是给徐秀脸上泼了一大盆墨,让徐秀威严扫地。
徐秀这些年来为晋国呕心沥血,三十出头便华发已生,无妻无子,孤家寡人,他对得起晋王对得起晋国百姓。
晋王不想让他难堪,而且朝中不少人都知道,唐雎和蓝田玉曾经同生死共患难,两个人不管有没有关系,在别人眼里,他都是唐雎的人……晋王简直无奈,他闺女可真能干,嫁出去这些年半点都没给他省心。
唐榕看着下面吵成一团,心里没个主意,于是在他们两方撸袖子之前,也沉默着想怎么糊弄过去。
徐秀一直没有开口,这件事其实他有责任。是他把许韶任命到了离城大营,而许韶曾经因为唐雎玩笑似的话多年没有升职,没想到这才送过去就出了乱子。
那样大好机遇,离城,秦川大营三十万兵马,放出去能把匈奴狠狠揍一顿,结果呢,让一个跟他同岁的年轻人拿着兵符带领一万人在罗湖原大杀四方一战成名。
蓝田玉无论如何是不能处罚的,他一战得胜,几乎奠定了晋国南下的基础。这还是他徐秀为晋国定下的大策,他深吸了一口气,上前道,“王上,离城大将许韶贻误战机,罪同误国。”
“贻误战机,罪同误国”,晋王听了这句话,半天都没有高兴,脸色越发阴沉。他想下去先揍徐秀一顿,这糊涂玩意儿,这事是你该承认的吗!许韶是你送过去的没错,你好歹找个替罪羊把自己摘干净啊祖宗……徐秀这个死性子,怎么就拧巴不过来啊!
这个罪名放在他自己头上,简直愚不可及。
徐秀什么都好,就是认死理,他自己的错,送了命也要认,他不是不知道承认这件事情会让他威信扫地,可他做不到让别人去承担自己的失误。
好在晋王很快就想通了,反正他再过十年不是问题,自己任命的丞相只能打碎牙齿和着血往下吞。
齐延霆心明眼亮,立刻给身后的人使眼色,那人道,“王上,蓝小将军难免年少轻狂,求王上看在他为国立功的份上,功过相抵,免其死罪。”
徐秀能够后退,齐延霆清楚这就是晋王的底线了,如今大策在弱夏,没有必要在这件事情上纠缠不清。
晋王对他这样识时务自然很满意,暂时压下别的事情,开始商讨让谁去出使大虞,说服大虞那群冥顽不灵,食古不化的大臣。
好在这个问题也不难,结果出来的时候齐延霆一点都不意外。他既是世族出身,还是晋王心腹,又是徐秀的威胁,现在要让他们忘了许韶那孙子,他就得走一段时间,去出使大虞正好。
下朝之后,晋王去看小儿子。小太子唐熙刚刚在马上,身后跟着七八个仆从,还在马上吓得面色惨白,晋王随即怒从心头起。
“退下,学个骑马还要人陪着,多大人了!”
平心而论,五岁小孩儿知道什么,刚刚骑马当然给吓得不轻,学一学就好,不至于他发这么大脾气。
晋王其实是想起自己那不是人的闺女来了,从小病病歪歪的,可就是天不怕地不怕,能说会道,比起儿子来不知道强了多少。
可他看着儿子吓得不轻,也心疼起来。女儿从小挂在他身上长大的,疼着宠着捧着。
可他现在忙的很,没时间陪着儿子,这么一想,晋王心里好了一些,走过去把小儿子从马上抱下来。
“熙儿害怕了?”他问。
男孩子嘴硬不说话,可抱着他爹的脖子不撒手。
晋王耐心教导,“熙儿,晋国的男人什么都不怕。”
“我怕。”他声音低低的,有些委屈,唐熙算是晋国王室一朵奇葩了,男孩子人嫌狗弃的年纪,他乖的不像话,跟他姐姐一样爱看书,很聪明。
但是晋国尚武,这孩子却不,晋王不免有些担忧。
晋王倒吸了一口气,抱着他翻身上马,感觉到儿子抱他抱的紧紧的。
……“阿雎怕不怕?”
“不怕,”女孩子大声喊叫,简直要从她爹怀里跳出去,“日后我要横枪跃马,我要去北方打退匈奴!”
晋王当时想,“这个小疯子,忘了自己中午刚刚灌了两碗药吗。”
唐熙和他姐姐唐雎完全不一样,晋王叹了口气,这性子怎么没有换一换哪,不然他现在儿女双全多好。
世事也是有趣,送到手里的东西,人家不稀罕;不该是她的,却拼了姓名想要得到也不后悔。
唐熙被他爹带了一圈,就觉得胃里面不舒服,硬生生忍到下马的时候,从晋王怀里扑出去,蹲在地上狂吐起来。
晋王看在蹲在地上的小儿子,“……”亲生的,不揍他。
徐秀正抱着几份折子,一看他养在心坎上的小太子正在吐,连晋王也顾不上多瞧一眼,把折子往内侍手里一塞,马上就冲过去,替他拍着后背,“熙儿这是怎么了,早上吃什么不好的了,怎么不传太医……”
晋王心里想,这是他找的丞相,所以他忍住了再次揍他一顿的冲动。
小太子对徐秀比亲爹还亲,漱口之后满眼泪花,“老师,我想去写大字,不想学骑马。”
晋王噌地就喷火了,“你个男孩子,怎么能总是窝在书房里呢,你……”
徐秀连忙把男孩子抱在怀里,“王上别生气,这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熙儿聪敏,只是文弱些,索性他兵书学的不错,日后再大一些就能学骑马了,不着急,急不得。”
晋王一挥袖子,“行了吧你,子章,你也是个缺心眼的,许韶的事情,轮得到你给他兜着吗,你让谁背着不行你自己上,这几年带孩子让你把脑子分了熙儿一半吗!”
儿子不能骂,晋王心里不痛快,逮着徐秀开始教训起来,徐秀知道他生气,由着他教训,晋王连着说了两盏茶的时间,听不到回答,心里越发不痛快了。
“怎么不说话!”
徐秀目光澄澈,一如当年初见之时,倔强刚硬,年少轻狂,不知人心险恶,只是怀揣着满腔热血;或许他知道,可他什么都不怕,不怕旁人的刀枪刺在他的身上,不怕君王一怒让他粉身碎骨死无全尸。
他得到了面前这位君王的信任和宽容,他站在徐秀背后,让徐秀保持着那份骄矜的傲骨多年不变。
他看着自己愤怒的君王,像刚才唐熙那样坦诚地说道,“王上,臣做不到,臣不能那样做。”
晋王叹了口气,这是他今天第二次叹气了,他抬手拍拍徐秀的肩膀,豪情万丈一如往昔,“去喝酒,我请你。”
徐秀这样的人,多少年才能出一个呢,此般心性,实在难得,晋王信任他,有一部分原因,就是经常可以从他身上找到自己原本的坚持。
俩人君臣情深,小太子从头听到尾,面无表情,然后再看着他们俩勾肩搭背地走了,好像都忘了这里还有个小太子,他们未来的全部希望。
照顾唐熙的内侍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抱着小太子颠颠地回宫去了。
唐雎小时候不喜欢人抱着,可是唐熙懒得要死,能躺着不坐着,每天起床都是灾难,和唐雎起早贪黑地勤奋形象完全是两个模样,也不知道像谁。
齐延霆吭哧吭哧地扛着行李带着人出发了,心里想,小公主是否一如当年呢。
世家毕竟是世家,齐延霆已经没了当年抛弃家族的果敢和魄力了,他们这些世家,想要活下去,只能与虎谋皮,这头虎不是别人,就是已经出嫁多年的唐雎。
只能是唐雎,世家没有兵权,不能造反,而小太子由徐秀一手抚养。当年的小公主活泼可爱讨人喜欢,可小太子不,他只亲近徐秀,别人谁都不管,连笑都不给一个。
如果唐雎回来执掌朝政,那必然需要有人支持,徐秀一派是不可能的,这些年世家苟延残喘,他们需要相互利用,相互把对方当做垫脚石。
可齐延霆心里没底,十三岁就敢提着刀子捅死宗室里和她仇深的梁王的女人,养着头狼玩儿的女人,她是衍到先生的学生,这么个女人,能不能信,敢不敢信?
两个月后,六月。
大虞亲王府,唐雎躺在床上。
她这几天不舒服,吃不下睡不着,白璟整天起的比鸡早睡的比狗晚唐雎不想给他添麻烦,所以不舒服也自己忍受了。
当然,虽然身体不舒服,但是唐雎心情很好。
在过去的两个月里,晋国北方血雨腥风,齐珩和蓝田玉两个人凑在一起,胆子比天大,打的匈奴措手不及,已经退回去了,这大概是有史以来最短暂的战事了。
晋国已经鸣金收兵,正磨刀霍霍向夏朝,南方兵力集结蓄势待发。
大虞这边……夏朝使臣和齐延霆一起都过来了,双方还在博弈,唐雎对此非常不满,简直想抄起鞋底把皇帝揍一顿,要打就打,不打就算了,他娘的磨蹭个鬼啊!
最让唐雎心烦的是,又有人给白璟送女人了。是大虞使臣借着朝臣的手送给白璟的,唐雎心烦不想管,都在外面扔在,一个人都没有进大门,于是有人看不下去,找上门来了。
“等着吧。”唐雎拧着眉头在喝热水,宁华长公主带着两位王妃,两位国公府的老夫人来见她了,都是他们白家的亲戚,唐雎心里冷笑,外面打仗乱成一团,她竟然要和女人掰扯不清,真是一辈子的耻辱。
“蓝田玉那里再多派几个人过去,还有那个谁,对了,高牧,派几个厉害得过去。”唐雎吩咐完,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根簪子把长发挽起来,病病歪歪得出去了。
宁华长公主旧仇难忘,其他人则是想背靠大树好乘凉,塞个女儿进来,万一生了儿子,那可就太好了。
“把白瑛喊过来陪我。”唐雎又吩咐了一句,毕竟白瑛是她和白璟明面上的继承人,其他人要是生了孩子,就是分白瑛的家产啊,他那么聪明,知道该怎么办。
宁华长公主一见她就笑开了花儿,其他几位夫人还收敛一些,没有那么明目张胆地嘲讽,只是其中意味不言自明。
唐雎眯着眼睛,在位子上坐下,就听长公主语重心长说,“阿雎呀,你是个懂事的……”
唐雎心情不好谁也不待见,当场冷笑一声,“懂事儿,哟,这话我几辈子都没听过,当然了,我爹也没教过我,我嫁过来之前,他老人家就说,‘孤的女儿金尊玉贵,普天之下就一个,哪怕嫁给天王老子呢,都不能受委屈,万一不高兴就回来,晋国还在’,啧啧啧,这话说的,多提气啊,我近来被人吵的烦的,时常想起来,可我又想着,我要是一走,白璟可怎么办呢,要不一起带走算了,诸位觉着呢,反正大虞总是容不下他,把他当女婿不把他当儿子,好歹我也是有封地的人,逍遥一辈子不问世事也不难。”
宁华长公主一滞,随即怒了,“晋王就是这么教你的吗!”
“我爹没教我养男宠。”唐雎凉凉一句,把宁华长公主气的仰倒。
男宠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事情,“你放肆!”
“再放肆我也没养男宠。”
宁华长公主险些被她哽得吐出来一口血,“太后……”
“母后怎么了,”唐雎高声打断她,“母后很好。”
韩国公府老夫人拄着拐杖,“秦王妃……”
“春雪,”唐雎对身边侍女喊道,“这位是谁,哪的夫人,有我秦王妃一品的身份高吗?”
老夫人险些丢了拐杖,春雪机灵,立刻就道,“来人,传府医。”
白瑛正好进来了,忙喊道,“叔母,您哪里不舒服?”
唐雎手一挥,笑着说道,“瑛儿要弟弟妹妹吗?”
白瑛表情有点奇怪,他知道唐雎身体不好,不能生孩子,所以才养着他的,他略一思索转过头,诚恳地说,“宁华姑奶奶,几位夫人,现在就要打仗了,秦王府要是让夏朝的女人进来,就是通敌叛国,你们……”他顿了一下,“同叔叔有仇的吗?”
这帽子扣的可不小,唐雎心想孩子没有白教果然很省心。
“听说您府上新近得了一位漂亮的伶人……”男孩子小心翼翼地说,“许是夏朝来的呢,叔母教我,耳旁风听不得的。”
白瑛说完又跟唐雎说,“叔母,咱们家糖果子最近闷着了,我带她和绒绒出去溜一溜。”
唐雎颔首,“乖,叔母不舒服,代叔母送客吧。”
白瑛点点头,只觉得背后宁华姑奶奶怕是想活吃了他。不过他也不怕,反正他是抱着唐雎和白璟过日子,没什么好怕的。
白瑛说了一句是,唐雎起身就走,没有半点犹豫。
一出门拐到僻静地方,唐雎就吐起来,她本来早上就没吃,吐的都是酸水。
“王妃,奴婢去请府医。”
“不用,”唐雎擦了擦嘴,“别出去乱说。”她心里有不好的预感。
宁华长公主对白瑛不满,道,“你王叔怎么都会有孩子的,秦王府可轮不到你!”
白瑛不喜欢这样的长辈,跟他的母亲一样不可理喻,“叔母若生了孩子,白瑛定然将他捧在手心里养大。”就像唐雎对他一样。
平心而论,唐雎从来不亏待他,对他和唐平一视同仁甚至更疼爱一些。
白瑛知道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
他吹了一声口哨,糖果子背着绒绒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就蹿了出来。
秦王府总算太平了。
唐雎边走边想,决定出门去见齐延霆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