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南山下起了细碎的雨,披头盖脸落下来,满城阴霾难以消散。
唐雎和白璟两个人吃过早饭散了红包之后,便安歇下来,喝茶弹琴说闲话,享受着难得的悠闲。这样的日子来之不易,他们都知道,自然非常悠闲。
“真是个不祥的征兆。”唐雎一边盯着煮茶的红泥小炉,一边看着外面阴霾万分的天气。
“哪里不祥,”白璟朝她温柔一笑,“这样的日子,正是拥衾闲谈打发时间的好日子。”
这话意味委婉,不言自明。
唐雎偏过头,淡淡一笑,“拥衾……闲谈,如此红袖添香美人在怀,你竟然志向闲谈,好生出息啊。”
白璟一失手,把琴弦拨断了,抬眼看着少女,语气温柔又无奈非常,“我的小祖宗,你好好煮茶吧,水都溢出来了。”
唐雎嗔道,“这可不是唐雎的饭碗,砸了又怎么样呢。”
“饭碗……”
“打个比方,”唐雎接着回答,“唉,自幼受着父亲和朝中大臣熏陶,我唯一的饭碗就是那晋国的王座,不想如今竟有人要砸我的饭碗,长风,我心里不高兴,特别不高兴。”
白璟重新续好琴弦,正在调音,“心肝儿,你这样说我便不高兴了。”
唐雎被那句“心肝”叫的鸡皮疙瘩掉了满地,狠狠剜了白璟一眼。
“心肝儿别急嘛,”白璟好似没有感觉到唐雎如同利刃的森寒目光,丝毫不为所动。
“我的意思是,我才是你的饭碗,有我在,还怕饿着你吗?”
“这生下来胃口便大嘛,你晓得。”唐雎露出一个应景的笑容,不过白璟知道,她时时刻刻担忧着未来脚下的王座,连做梦都是。
白璟并不多说,骨节分明,白皙如玉的手在琴弦上肆意拨动,流泻出一段婉转悠扬的乐章,打破了南山这浓重的不祥之感,在细碎的雨中飘扬出去。
唐雎的府邸中,侍女仆从纷纷止步,惊艳非常,只觉公主殿下当真是个厉害的淑女,美貌温婉又多才多艺。
唐雎也沉醉其中,她拢起袖子,将茶叶洗净,然后继续泡茶,动作有些生疏,但并不失其优雅端方的韵味。
一曲毕,白璟压住琴弦,道,“若你我不必为俗世红尘牵绊,去做一对神仙眷侣倒也美满,读书泼茶,琴棋书画。”
看对方一脸陶醉,唐雎也不好打断他,只在心里默默地想,我偏爱王座,偏爱俗世,做不来退隐红尘的举动。
“等我功成名就之时,承转晋国之后,便与你隐居。”唐雎也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心里不这样想,却空然许诺。
白璟摇摇头,“我喜欢阿雎野心勃勃,喜欢你不顾一切的勇气,我这样随遇而安的人,不必你迁就,我也并没有多迁就你,男人嘛,到底是爱权势爱功业的,不瞒阿雎,我越来越贪恋皇权带给我一切,日后怕不能轻易放手。”
“那我们倒是志同道合了,不如来商议一下,如何把夏朝送进滚滚洪流之中,嗯?”唐雎看着他皱眉,自己却笑了起来,老实说,她看不透白璟这个人,现在听他说贪恋权势,唐雎心里想,庄周读的再多,终究是个男人,不做假。
白璟拊掌道,“不着急,夏疏为了上位,手腕非常铁血强势,诏狱里不知无辜枉死多少人,我的师兄林正风,还是老师亲自写信过来才从牢中救出带回来的,仍然不幸瘸了一只脚,受尽苦楚磨难,其状何其惨烈,更不必言他人。”
“二来,南方世家可不是北方这种根基浅薄一动即死的,他们那些人,有的连皇帝都不放眼里,今年……”
“去年了。”唐雎说。
“对,是去年,夏疏意图娶清河裴氏女为妃,是个庶出的,手段有些不好,裴氏直接鸩杀庶女……你瞧瞧,这样的内耗还不知要持续多少年,权且不要着急,以逸待劳就好。”
“还有这等事情,挂不得夏疏一心想把我弄过去当皇后啊。”唐雎都不知道竟然还有这种事情,怪不得南方世家这样猖獗。
“你要是真过去,不得把你磋磨死”白璟从她手里接过茶杯,尝了一口之后脸色微妙,好像吞了个鸡蛋在嗓子里不上不下一样,“嗯……比一般初学者好了许多。”
“去你的,不就是烂树叶子吗。”唐雎不悦。
“好好好,我错了,我错了。”白璟呵呵笑着认错,唐雎也笑了起来。
两个人说了半个时辰的闲话,谢氏,王氏,张氏以及从来没有露过面的吴氏,四大世家的人又一次结伴而来,只是这一次来的都是各家的掌门人,年纪都不小了,只是家族危机在前,这脸面不能不要,只好出来见一见这位手段狠毒的东曦公主。
“老头子们难道难道不知,这天下事年轻人的天下吗。”唐雎冷笑一声。
“阿雎,咱们也会老的。”
唐雎偏过头,道,“这话说的,若是日后我那弟弟能够比我更厉害,晋国的江山我定排除万年交托他手,老而不死即为妖,不是说他们活的久,是说他们越活越蠢,把年轻时候的精气消磨瑾了。”
白璟扶着她起来,“怨不得说你喜欢曹孟德呢,‘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走,为夫陪你去会会他们。”
“你去不大合适。”唐雎扶着他的胳膊。
“为夫在屏风后为夫人抚琴坐镇,你可不只是晋国的小公主,还是我白璟的爱妻。”唐雎干政是晋王默许的,他要是插手的话,对唐雎非常不利,对自己也不利,极有可能传言她们夫妻二人不仅要谋夺大虞,还要谋夺晋国,到时候真的两方都得罪了,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唐雎翻了个白眼,“爱什么妻呢,明个就得传言我身边养了男孩子。”
白璟在屏风后抚琴,唐雎坐主位之上,看着四个老头子并几个年轻人一同进来。
唐雎看着这些冠冕堂皇的人,心里也在好笑,脱了这层皮,哪个不是贱人,叔嫂混乱,公媳相戏,就这样还敢自称世家底蕴,门风清正。
唐雎给进门的几个年轻人先递了红包,满目微笑非常客气。
“这是方才唐雎亲手煮的茶,诸位长辈不尝一尝。”唐雎让人把刚才泡好的茶端上来,白璟在屏风后面,特别想瞧一瞧这些人的脸色。
不,或许他们尝不出什么不同来。
喝完之后,三位“老骥”纷纷称赞,茶是好茶。
只有吴氏沉默不语,谢安局促不安地不时扭头看她,这茶……不用尝都知道肯定不怎么样,这位殿下学的是法家霸道,泡茶算哪门子事儿。
一盏茶喝完,唐雎轻叩桌三次,她自己微微垂眸做好准备,身后果然传来一阵碎玉断金之声,铮然如风雨撕破苍天而来,震颤人心。
好似上古神话中,青龙与火风的生死一战,龙吟凤啸,漫天冰火。
有人险些摔了手里的茶杯,唐雎看他们要说话,抬起手指在殷红的嘴唇前竖起,然后低声说,“此曲乃是上古流转之战阵之曲,今日阴霾沉重令我心晦涩难安,便请诸位一同聆之。”
激烈的厮杀之后,琴声逐渐婉转起来,胜利的一方凯旋,万民同庆。
承接而来是失败一方,安魂之曲阴森可怖,如同万鬼齐哭,死亡的灵魂痛苦的不甘的嘶吼,不得安宁。
但是安魂之音犹然在耳畔回旋,良久,琴音落尽,一切归于平静,死者死,生者生,死者被人遗忘,生者亦日渐老去,天地之间只有虚无寂寞,再无其他。
唐雎合上的眼睛睁开,会客厢房中安静只有雨声淅沥依旧。
这曲子的意思,他们都明白,是震慑,是恐吓。
谢家家主起身,“公主此茶此曲,皆是上者,多谢。”
“老先生客气,”唐雎粲然一笑,“天地之间有生有死,死了便死了,活着便活着。”
这也忒凶残,上来就要死要活的,唐雎听见有人倒吸气,好像被骇到一般。
“殿下,战事毕竟有违天道人和,公主杀气外泄,需要再内敛些。”王氏族老捻着胡子说道。
唐雎漫不经心拢这袖子,说道,“唉,唐雎正当幼年之时,想要些什么好东西,总要跟着父王去抢才得到,就像当时琴台每日定量的点心一样,韩家女郎总与我争,后来我就发现,只要我不怕死,和我作对的人……他们都得死,从此一劳永逸天下太平,何乐而不为呢。”
“殿下,南山四大族,您要一一杀尽吗?”吴氏族长非常拎得清楚,这女孩子跟晋王差不离,软硬不吃非常痛恨倚老卖老的人。
唐雎还是笑着,明媚漂亮,好像要划破外面的阴雨一般,“这倒谈不上,何况唐雎正在费心为南山修水渠一事不得安宁,诸位要怎么样,恕唐雎直言,我不在乎,父王也不在乎。”
“若是为了诸位家中子嗣青楼闹事一案,那也不必多说,据说徐相为此大发雷霆,世家辜负了他的好意,父王一向迁就他,好生劝了许久,这才没把人气出好歹来啊,再者,诸位府上俊才良多,不缺那一两个歪瓜裂枣。”
唐雎冷不丁给徐秀扔了一个郭,哼,徐秀身边那一群官员,大都是愤世嫉俗的,尤其对于唐雎干政他们议论良多,等日后回去,必定要和他们争斗,还不如现在就让背着不明不白的流言。
王家长子站出来说道,“回殿下,此事有蹊跷,当初王谢二人并非为了花魁争斗,而是一少年从中作梗……”
唐雎当时就笑了出来,“等等,你再说一遍为了一个少年,那得多美貌的少年啊,有我这里的好看吗,竟然能让两位见惯风月美人的男人争斗起来。”
唐雎说完,忽然沉默,满屋子男人都瞧着她,眼睛不眨,呼吸滞涩。
白璟的琴声应和响起,婉转温柔,小意灵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