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半年来，他们日子过的与夫妻无异。姜嫣从钟鸣的肩颈线条处看窗外向被笼了一层薄纱的月亮，有时他很喜欢拿脸贴在她的头发上，这时她总是一动不动，小小的卧室里彼此的呼吸声清晰可见，还有通过贴近的肌肤传来的一声声的心跳。
“看来你是真的不想我。”他的声音缓缓的钻进耳里。姜嫣没有解释，只是笑着侧过头来摸了摸他挂着笑的嘴角。
其实是他自制力惊人，她一点点把自己让度给他。
早上，两人同时出门前，姜嫣闲话家常般的问：“你的申请到哪一步了？”
他正穿鞋的手一顿，抬头说道：“最近一直没有开电脑，待会就去看看。”
其实不止是她，两人都有些回避这个问题。
上班时她收到信息——正在waitinglist里。
我就说不试试怎么知道，到了这一步还有什么问题，我就知道你肯定没问题的。——一行字打了又删，改了又改，直到看似语气轻松。
她供职的广告公司，男士居多，因为这些年明显见涨的生活压力和除了工作外并不广阔的生活圈，滞留下一批嗷嗷叫的单身男性。每每公司有女大学生入职，消息传得比风还快，姜嫣实习时，就总有人借故来她附近走动，醉翁之意不在酒，眼风全在她身上。
午间休息时，还有热心的已婚大姐想给她介绍对象，姜嫣倒也没藏着掖着，大大方方说自己已经有了恋爱两年的男友。
“真的，我还见过一次，来帮姜嫣搬家，长得白白净净瘦瘦高高的，挺端正。”谢丽莹也来茶水间，顺嘴说了句。
谢丽莹的话无异给众人浇了盆凉水，连带着也让姜嫣被人围着八卦了一通。好在她并不吝于谈到钟鸣，基本有问必答，一听是学建筑设计的，也有年轻女孩面露羡慕向往之色。
“哇，要说你也是做设计的，又是美院毕业，和你男友一起画画，旅游去看建筑什么的，好浪漫！”说这话的是做行政的女孩。
“那是学生时期的事情了。现在，别说他了，我也没这个空闲了。”她有些无可奈何的笑，钟鸣只比她辛苦的多。
建筑系作为学生还有一些在外界看起来浪漫的事，做做模型，画画水彩，甚至去游学看建筑做测绘，都充满了文艺的气息仿佛林徽音附体。然而事实是，一旦你踏入职场的头几年，等待你的一片黑屏的cad和里面如同宇宙一样红绿蓝黄线。这一年开始，由于建筑方案变态的文件管理和展示体系，经常几百张图要从cad打印成PDF，再插进indesign排版，再打成PDF，然后再打印。
精通软件在前，思维思想靠后。
钟鸣起初是由老师的推荐介绍去建筑设计院实习，在实习中他与几个同门师兄相处不错，之前就总接了活计来，现在他面对着国内一厚本厚本的行业规范和各种潜规则，所有方案创意都碰不过强条。钟鸣从不抱怨这些，每次问起来都轻描淡写的带过，但凭他常加班的节奏，姜嫣心里很能明白。
在国内高速发展捧老外臭脚自以为提升格调的年代，只要是黄毛跑到中国来都能充大师，导致一大堆奇奇怪怪不知所谓的各种设计。广告行业如此，建筑设计行业也不例外。
三月里，他跟着院里即是高工也是师兄的老胡到外地给某三线城市做方案，出差前一天打电话让定火车票去给市。长汇报，放言定不到火车票做驴车也必须要来的某局。长，在汇报的时候偷偷传纸条来——领导的时间这么宝贵，不要让设计师讲了，你自己赶紧讲完。
钟鸣眉目不动，按照预先准备好的讲完，瞥一眼同行的胡工，已做到高工的年龄来说胡工算年轻的，除了业务水平外更有超于他这个年龄的圆滑世故，他按照流程四平八稳的完成这次出差，态度是谦和的，但第一轮方案时钟鸣就知道他在草草敷衍，只是他没有多话。
回程时，胡工主动与他闲话家常，由学校谈到家庭，得知钟鸣已有女友，还笑问一句：“人家嫌不嫌你以后会经常加班啊？”
“她的工作也不轻松，彼此理解。”
“是啊，都忙，谁也不抱怨谁，”胡工笑起来，“你是不是有些奇怪，为什么我们做出的两轮方案，都与之前相差甚远？”
“甲方几番改口最终定下的想要呈现的效果与我们的想法存在很大偏差？”他已经有作为乙方的觉悟。
“不，他们是想的很美，要的太多。”
钟鸣一顿，定定的望着胡工，面前这个轻微发福的中年人自我调侃的笑笑道：“这单白搭，真认真做几轮方案也就是把方案拿给关系户设计院去接着发展，就那敷衍了事的也要发挥下余热的，你看着。”说完，已是见惯不怪的笑了。
事实果然如胡工所料，他还没来来得及在心中感叹，拜国内高速发展的房地产行业所赐，一个个的奇葩甲方接踵而至。他做建筑设计，而姜嫣的广告公司则主营房地产项目服务，是以，两人常在闲暇时因为吐槽甲方而笑作一堆。
各种矿老板转行的开发商除了发挥自己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以外，也会经常象菜市场买菜一样对设计费讨价还价。
——造价一定要低，但是看起来一定要奢华！
——给我做一个德式的地中海风格。
——把方案1和方案2结合一下，再出两个方案。
——古典风格显得太土、太落后，现代风格又不显档次，你们琢磨琢磨！
——我去法国看了卢浮宫，豪华，我们这个楼盘/广告宣传一定要有那种感觉！
——我出六十万不少了，因为你是大城市的公司，如果我们本地的最多三十万！
说到兴头，姜嫣做惊恐万分状，“就是那么这么点东西，要大几十万！我们相信你们的水平，也看到你们的业绩了，否则干嘛费这么大劲儿！”说完，笑歪到钟鸣身侧去。
两人正说笑着，有电话打进来，接过来一听是邮局的，电话里具体说了些什么姜嫣没有听到，只是钟鸣那句“好的，谢谢”听不出任何情绪来，她心里一紧。
挂了电话他说：“我下去取一下快递，要拿一下身份证。”
“这么快。”她听到自己压下任何情绪的声音。自己没有多问过钟鸣申请学校的事，想来从waitinglist到收到录取通知书间，已有电子邮件传给他了吧？她这样想着，然后免不得开始自怨自艾。
其实他没有，钟鸣太忙了，除了实习还有毕业论文与设计，以及他对申请学校成则惊喜，不成也淡然的态度，姜嫣不问他也就不进邮箱去看。只是这些，她不会去问，钟鸣也不会想到还需要开口详述每一环节。
当他进门的那一刻，姜嫣已经准备好了欢欣鼓舞的表情。
他举起手里的东西，说：“是提供奖学金的，四月十五前还能放弃。”
选择权好像被塞到自己手上，姜嫣盯住他看了一小会，刚才他们吐槽着国内怪象正欢，此刻就要定下他的去与留，答案不言而喻，然后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当时我们说好的，就这一所学校，能成则以不成拉倒，你都把选择与命中率压倒最低，还是能上，这说明这一切都是你应得的，你一定要去，我没有关系的。”
他很认真的看着她，走过来，挨着她坐下，“其实行业发展期，问题在所难免，相应的机会也很多。过些年粗制滥造的项目逐渐遭受市场的淘汰，我们这一代人也会开始成为更有品味和追求的甲方。”
“这些只是一种选择预设下的前景，我真的没有关系的，你答应我了的。”她低下头，呆呆的看着地板上的光斑。
习惯即沉沦，他伸手把她揽进怀里，不习惯说“我舍不得你”这类的话，最终也没有说出来。
四月十五号一过的那个双休，姜嫣公司里组织了去赏花的活动，说要把各自的家属带上，临了还不忘补充一句年轻的记得带男友/女友。同事都知道姜嫣有男友，这次自然不能落下。
虽忙碌，钟鸣也欣然前往，姜嫣公司租了辆旅游大巴，两人坐在中段上，不停的有上车的同事目光从他俩身上扫过。想到她与自己说要一道出去踏春的时候，他开玩的问：“你们公司有没有人想追你？”
她面有得色的笑，“你可总算想到这茬啦！我才去的时候，可是很受欢迎的。”
“噢——后来不受欢迎，是因为你总和人说你有男友了。”
“对呀，要不是大家都知道有你这个人，怎么会特地喊我也把你带上。总不是我主动问能不能带家属，你是知道的，我可是工作、生活区分的很开的。”
“那我可得好好表现了，你肯定把我描述的特别好，对不对？”
她嘁一声道：“想得美，统一的未婚的都把男友/女友给带上！”
这天，赏花、烧烤、喝啤酒。钟鸣虽看着不算平易近人，可一旦开口就知道是个好相与的人，他不主动提起话头，若是有人好奇向他问起，都是侃侃而谈，也不喧宾夺主。他很体贴的为姜嫣挡下不少酒，有人开玩笑说热恋期的年轻人到底不一样。他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她这个酒品比较离谱。”
姜嫣才知晓的他居然天生酒量不错，酒品还特别好，想到自身，不禁汗颜。
活动散场后，他到底还是喝多了些酒，两人挽起手慢慢走回家权当醒酒。
在楼下已落了一地花瓣的玉兰花树下，他抱住她，在她额上吻了一下。她双手下垂着，呆呆看着他肩膀上方的天空，黄昏正在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