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寒假，钟鸣始终没有离开，而他的父亲钟翔也没有出现，姜嫣意识到这对父子间出了问题，可她还是什么都没有问。这次她终于有很多时间与他相对，而钟鸣多半在干自己的事。有时间同她说上几句，肯定是请教手绘技能与透视。她后来也就知趣，不打扰他。所以很多个姜嫣以为可以花前月下的机会，都交付给了静悄悄流逝的时光。他桌前看书绘图，她歪在沙发上看他带回来的书。那段时间，她心无旁骛、优游书林，有时同钟鸣说什么，也不必要他回答，一个嗯或点头足以，就感到灵魂喜悦。
趁着开学正闲，两人抓紧时间守在一处，大多数时候就像寒假在钟鸣家里时那样，各忙各的，只是间或着望对方一眼，便心满意足。有时他们有很多的话要说，就像这时姜嫣守在食堂前方的电视前嘀嘀咕咕，“快看！”
这一年的都灵冬奥会男子花样滑冰自由滑最后两组，除了夺冠最热门的普鲁申科稳定发挥了一场《教父》外，其余人状况频出，勇敢的挑战四周跳又因为四周跳摔倒一片，原以为已出现失误，夺牌无望的兰比尔，再对手一一倒下后，依然排名第二。
“可惜，2002年那会我们没时间看直播。”姜嫣感叹道。
“一个时代的终极，一个时代的开始。由6.0到GOE。”
“其实，我觉得高桥大辅不该选择拉赫玛尼诺夫，或者说日本选手并不适合他的曲目。”
“我更觉得《教父》整体求稳。”
“竞技状态的巅峰是《尼金斯基的礼赞》，时隔两年，体育生涯也是命运。”
到了大三下需要选择保研的方向，钟鸣陷入保研、出国、工作这三种选择的难题。姜嫣问他：“你既然对城市感兴趣为什么不选城市规划呢？”
他半晌才道：“其实我是觉得，“城市”和“城市规划”不是一回事。城市的复杂纷乱是让我感兴趣的点，规划则其实是一种相对单纯化的处理手段。”
正巧钟鸣开始上大师课，题目也是和城市社区中心相关的，陪着他查找资料的过程中看了很多相关案例，意外激发了他对城市公共空间以至景观设计的兴趣。
“我认为在提升一个城市的面貌和公共生活品质方面，景观能做的比建筑更多。背后的哲学理念和空间观念上，我也认可景观学多于建筑学。如果要做一枚城市建设浪潮之中的螺丝钉，兴许我更愿意从景观的角度入手。”
姜嫣依在他身侧，“你真的不喜欢建筑了吗？”
“没有——但我对建筑的看法，分析的视角已经有所变化。”青年人的思想日新月异，城市的丰富吸引了他，景观面向天空和大地的空间观启发了他，它们也反哺了他对建筑的思考。虽然他方向未定，但在想法变迁的道路上也已经走出了很远。
“想法变了，还有点迷茫吗？”姜嫣迷瞪瞪的问，原来钟鸣也开始迷茫起来了。
“是有些。”他老老实实承认。
姜嫣反倒笑了，拿才知晓的东西现学现卖，“有想法的变迁，甚至迷茫就对了，参见达克效应。”
“达克效应？”
她拿出便签本，随手两笔坐标，又画出一条曲线来，“大概就是初期无知者无畏，在一定区间内懂得的多了反而越没有自信。你现在大概处于绝望之谷，马上就要到开悟之坡了。”
钟鸣见图立马笑出声来，“这个过程该是循环的吧？”
“你哲学学的很不错嘛！”她挑眉一笑。
人生一过20，走得飞快。这一年暑假，两人都因为实习没有回家过暑假。姜嫣鞍前马后奔波于工作室之间，只为届时那份长长的名单中能有自己的名字。莫老师赏识她，介绍她跟着做绿色环境与人文的设计的老师，机遇难得，她十分珍惜。酷暑中，她为了方案来回奔波，免不得黑了些。
待钟鸣实习完，再见她时，只觉得整个人黑瘦不少，“你怎么这么辛苦？”
这时她也不再怕晒黑，斗志昂扬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这次抓住机会，毕业了才能赚钱养活自己！”
钟鸣笑了，问她：“那你觉得你每个月收入要多少才能养活自己？”
这话问住姜嫣了，不过她此时踌躇满志，“只有上面有我的名字，我觉得毕业后养活自己不是问题。”
“光有吃有喝，不要片瓦挡雨？”钟鸣被她的乐观与神情上流露出的天真感染，笑着问。
“有自己的家吗？”她懵懵懂懂，之前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不过很快思绪就跳跃到钟鸣身上去，“对了，你实习感觉怎样？”
“有些失望，不过又有些清醒。”他笑笑。
“怎么了，建院不好吗？”她免不得担忧起来。
钟鸣摸摸她的发顶，“我没怎么样。就是看他们之前规划个楼盘，景观由著名景观公司设计。后来又做南方某大盘，也是这家做的景观，一期已建成中央景观竟是同样设计。别人讲他们家其它项目也是同样复制的。这样的著名大设计企业，每年承接数百项目，收费高，全国复制同样设计真是好策略，却不知甲方如何想。”
“这么轻松？”她瞪大眼睛，这简直不是炒冷饭了。
“好啦，说点开心的。剩下这些天，你回家不？”他不欲深谈，现实中景观设计更是外来的和尚好念经，一方面是他们的东西的确成熟，另一方面是他们的确会讲故事，意向图，分析图，头头是道。而国内的设计师的图纸绝大多数都是3d+vary，要体量没体量，要文化没文化，所以这个行业在国内真的是有很长的路要走。他手下是姜嫣浓密厚实的头发，到底该如何选择呢，最终只是在心底发出一生长叹。
“要回的。”
“我们一起。”
八月上旬的火车空荡荡的，姜嫣靠在他怀里，听了一路的歌，迷瞪瞪的睡去醒来发现他还在身边，下意识握住钟鸣的手，两颗心脏贴的很近，彼此能听到对方的跳动。
立秋那天，她还是像寒假那般来找他。正走到楼下时，一个穿套裙，风韵犹存的女人四处张望着，见到来人，上前问：“请问5号楼是这一栋吧？”
“是的。”她点点头，免不得多看对方两眼，大概三十多岁，可身材苗条、身形纤细。
两人同时上楼去，姜嫣忍不住她迈开两条腿上楼的姿态，自有一股韵味，但不惺惺作态。
她在不知情中与汪心兰同时上楼，直到上到3楼，汪心兰又问：“02室是那一边？”
姜嫣心底咯噔一声，这该不就是钟鸣与他父亲生出嫌隙的根源，她面上还镇定着，“阿姨，你找哪家的呀？”
“姓钟的人家。”
谈及钟鸣母亲颜慧素，她压低嗓门，“他们家那个阿姨去世之后就搬回去了啊？”
汪心兰当她老邻居了，冲他笑笑，“我来找他们家的那个男孩子有些事，钟鸣，你认识吧？”
“哦，他现在回来了也是住他姥姥姥爷家诶。”姜嫣笑的很乖巧。
汪心兰果然顿了一下，才说：“谢谢你啊。”
姜嫣正窃喜，门锁处却咔哒一声，钟鸣探出头来。
“你来干嘛？”
姜嫣当然知道这话是冲面前这位阿姨说的，可也觉得自己坏了事，可怜兮兮的瞅了眼钟鸣，等他发话。又见二人僵持不语，她硬着头皮演戏，“那我先上楼去了，拜拜。”说着两步跳上楼梯，借此仔细看一眼钟鸣的表情，不见他有挽留自己的意思，几步窜上楼去。
见姜嫣主动把空间留给自己，钟鸣不由得松一口气，谁乐意自己难堪的一面被自己所喜欢的人撞个正着呢。
她在6楼一直等了十分钟，见楼道里静悄悄的才敢下楼去。
才把汪心兰放进门，她就直奔主题：“你不会以为拿不搭理你父亲做要挟就能阻止我们吧？”
“我没想要挟什么，只是想冷静下，我们父子间的事情，你没必要掺和进来。”钟鸣一脸淡漠。
“你不会以为我需要来央求你同意我跟你父亲继续来往吧？”汪心兰耐心尽失，冷笑道。
“你们苟且这么多年，想必是不在意别人看法的。尤其是你，深处漩涡中心，直面流言蜚语，无所畏惧。你想要怎样继续，找我爸配合就是了，”钟鸣冷嘲热讽：“你付出了这么多，该不会突然发觉这一切其实和你想的不一样，所以病急乱投医到我这里来吧？”
汪心兰恼火地说：“你这无非是承认你利用你父亲对你的疼爱要挟他了。”
“我终于知道这么多年你是怎么忍下来的了，无非十年如一日自我欺骗自我催眠罢了。是，我父亲与我有天然的血缘关系，这是你一个外人无法比拟的。至于你侵犯别人的婚姻，破坏别人的家庭，妄图侵占别人的生活，你又是凭什么来要挟我父亲呢？”
汪心兰没料到记忆中那个温和的男孩子竟然有如此尖利的言辞：“你根本不懂，你知道你父亲跟你母亲的婚姻名存实亡了多久吗？”
钟鸣一时哑口无言，汪心兰力求速战速决：“他们之间早就有问题，你父亲也想过离婚，就在这时你母亲生病，你父亲这才没法开口了，于是他们的婚姻才苟延残喘这么多年……”
他冷笑：“你和我爸可真是罗生门，”然后抑制不住的大吼：“你给我滚！”
躲在楼下的姜嫣听到动静，心头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