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妇的丈人齐老五正是齐家庄的头人里正,为了保证齐家庄每家每户村民来年都能够讨命过活,思量之后他将庄子里每家每户的管事之人召集起来,经过一番商议决定将家家户户仅存的余粮集中在了一起,留下足够数量的种粮,余下仅够果腹的口粮全庄五六百口子人丁就这样紧紧巴巴地对付到了今岁春上。”
“今年开春之时老天爷可怜俺们这等可怜的庄户人,自惊蛰之日起天老爷所与的雨水就很足,到了耕种撒播的季节田土的墒情更是好得紧,全庄上下的男女老幼皆是欢欣鼓舞,三百多个壮劳力牵着庄上的耕牛不眠不休埋头苦干了七日,终于将齐家庄所属的露田耕种撒播了一遍,此后精心细作施水浇肥,但有月余之后眼见着粟麦庄稼的长势甚是喜人,全庄五六百口子农户皆是欢声笑语直言今年定会有个让人更为欢喜的好收成。”
“孰料想此一番欢喜等来等去,齐家庄的一众庄户竟然等到了一个天大的噩耗,统兵豫州驻守洛阳的北齐琅琊王高俨,与驻守陕州的柱国大将军斛律光因其二人之间的龌龊纷争矛盾不和,最终却演变成了一场更为血腥的内斗,双方麾下的军队于渑池、新安两县之地接连恶战了两个回合,兵力处于劣势的柱国大将军斛律光渐渐不是琅琊王高俨的敌手,只得退守陕州据城固守。”
“自认为用兵如神的斛律光对手下军队的接连失利颇为恼火,为了挽回颓势败局斛律光竟然纵兵到陕州治下的庄子强征壮丁,齐家庄上刚刚自艰辛劳作之下缓过点气来的二百多口子丁男,就这样如同牛马牲口一般被斛律光的手下强征入伍编入了军制,而后被他们持刀持矛威逼驱使强压着前往洛阳城下与琅琊王高俨展开了决战,此其中……其中就有老妇家中的大郎、二郎与郎婿三子。”
“也就是自那时起俺们齐家庄的顶梁柱呼呼啦啦一下子就没了,这老高老高的天自也塌了大半,老妇与大儿、二儿媳妇、闺女几乎日日皆是在提心吊胆哭哭啼啼之中度过的,生怕不知哪一天会有甚的不忍言之噩耗传来,只是没想到妇人们越是担惊受怕家中更是祸事连连,待到了五月中旬的时候已是有了确切的消息,斛律光的军队最终击败了高俨的军队拿下了洛阳城,然老妇家中的大郎却是下落不明生死未卜,……二郎……与郎婿此二子……竟然……嗬嗬……全部战……嗬嗬!战死于洛阳城之下,齐家庄二百多口子男……丁……也几乎于洛阳城下……死伤殆尽啊!……嗬……嗬……”
说到此等哀恸动情之处,花甲老妇不禁是悲自心起嗬嗬连连放声大哭了起来,很快,几乎家家都有死不瞑目之枉死之人的齐家庄一众妇孺之中亦是哀嚎阵阵悲鸣声声,此一声声摧肝裂胆的哀鸣寄托着她们对自家夫婿阿爷兄弟亲人的无尽哀思。
卫王殿下早已听得是银牙紧咬怒目圆睁,少年人心性的大王怎地能够受得了此等凄惨的人间祸事,但见其霍然起身“仓啷啷”一声龙吟便拔出了那柄绯云宝剑,寒光闪闪的宝剑剑锋直指向河南豫州府的方向。
“罪该万死的斛律光!!本王……王直往日尝自他人口中听闻你乃是治军严明、不营私利的军中名将,便以为你虽效忠敌国忠奸有别然却亦是个可以与之神交的磊落丈夫,哪知尔等竟然是个为了个人威名权势不惜纵兵强征民户丁壮,驱良前冲做尔等炮灰的卑鄙龌龊之徒!如若王直不才哪天得以统兵东征讨伐奸恶以令不臣,吾定当要亲手将尔之奸贼一槊挑于马下,且用手中此柄绯云宝剑取了尔之项上头颅拜祭那等屈死的亡灵!!”
此一番震人发聩的讨斛律光檄文但一出口,耆老张世平听得已是捋须愕然,黄童与苗南则是面面相觑苦笑连连,而那些悲声四起一片哀鸣的齐姓妇孺老幼无不为王爷的怒喝声所吓阻,顷刻之间东张村东头的水渠两侧已是一片沉寂鸦雀无声。
按捺不住心中痛恨之意的宇文王爷一番讨斛律光檄文一经出口,拔剑四顾看到的却是眼前一个个如木雕泥塑一般的妇孺老幼,方自熊熊的滔天怒火中清醒了过来,不禁于心中暗暗责怪自己此举有些太过于冲动,此等涉及朝堂大事的言辞哪里是能当着众人之面破口而出的?!
此时,经王爷一番救治体力已是恢复大半的中年妇人缓缓站起身来,冲着宇文大王蹲身一礼。
“郎君虽说年少却是侠骨仁心,奴家代下落不明生死未知的夫君,代战死的二叔、姑婿,代齐家庄数百个惨死他乡的族人谢过郎君的高义之举!”
“郎君、老丈,奴家舅婆心情悲痛心绪难平身体早已不支,奴家深恐此事再说下去或会有个甚的闪失,还请诸位恩公借一步说话,奴家也好将此后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诸位恩公。”
……
“齐家庄二百余口子壮年男人就这样一下子都没了,且直到他们身死异乡他地,家中的亲人亦是不知他们葬身何地魂归何处,噩耗传来的那些天里整个齐家庄就像是个人间地狱一般,家家服丧人人戴孝哭嚎连连悲声四起,若非是还有一百多个齐家族人后辈骨血的牵挂,怕是这齐家庄就此便要消亡殆尽了。”
“家中二婶拉扯着五岁的侄儿且还怀着五个月的身孕,二叔惨死于洛阳城下尸骨无存的事情根本没法与她说起,然庄子里的街坊乡亲心底再怎地一个哀恸悲伤,惨死至亲的后事总是要料理的,如此一来他二婶但要知晓了二叔离世的消息,怕是身子所怀二叔的骨血却要保不得了,舅公心中虽是悲痛万分却也未曾因此而失了理智,再三思量之下还是决定将二婶与侄儿送回到了亲家那里,待二婶生产完了之后再将她们母子几人接回来再为计较不迟。”
“郎君、老丈、两位恩公!古语说得‘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此句话,却是真真正正应在了奴家的齐家庄身上,就在庄子里的街坊乡亲依然沉浸于丧子丧夫丧兄丧弟的哀恸中之时,六月初三的晌午,琅琊王高俨手下的一支败军溃败逃到了齐家庄附近,由于军粮匮乏军心难以为继,这些虐杀成性的恶贼便向附近的良善庄户亮出了手中的屠刀。”
“他们派了一哨军士来到庄子之上,威胁舅公以六月初四申正时分为限,齐家庄需得交出一千石的粮食与庄子里半数的禽畜耕牛,如若不然便要血洗了齐家庄将庄子一把火焚烧了事。”
“恩公啊!此时正值青黄不接的时候,整个齐家庄里里外外仅余下不足六百石的粮食,还是所有妇孺老幼留得保命的粮食,全庄户的乡亲都要靠着这点可怜巴巴的粮食捱到九月收秋的季节,算下来总还有两月有余的时日,为斛律光强征的壮年男丁如今也已是死伤殆尽,庄户里那几十头耕牛更是全庄上下鳏寡老幼用以维持生计的最后依仗,将半数耕牛献于此等乱军用于军粮所需,整个齐家庄的男女老幼便要面临生死存亡的绝境!”
“为了齐家庄所余这四百多口子族人能够活得性命,一向刚强的舅公不惜当众屈膝给那些军头下跪叩头,乞求他们高抬贵手放过俺们这个灾祸连连已是可怜到极致的庄子,谁知换来的却是那些杀人恶魔连连的羞辱与拳脚相加,临了还威胁奴家的舅公快些滚去与他们张罗酒肉菜肴一应吃食,若是误了他们吃酒作乐的雅兴定要奴家舅公的好看!”
“眼见着这些善恶不分的乱军是要将全庄上下一众老幼逼上绝路的阵势,恨极了这群人皮兽心败类的庄上长者,回去之后略一合计,如若屈服于此等恶贼将口粮耕牛交出去左右都是个死,还不如就此宰了这帮子吃人不吐骨头的混账东西一走了之得好,东面的洛阳就不要想了,无论俺们杀死的是谁家的官军就等于是扯旗造反,被北齐的官府抓到之后那就是灭族的罪名,还是沿着大河一路向西寻得山间小道过了函谷关,若是能进得关中便可保得住性命。”
“待做出这个艰难的决定之后,为了迷惑那些要酒要肉的畜类,舅公还是命人杀了口猪典卖了细软沽了些上好的酒,做了许多吃食与那些畜类送了过去,这一群只顾得胡乱吃喝的恶贼果然没将齐家庄的这些田舍汉放于眼里,大肆吃喝了一顿纷纷扰扰吵闹了近两个时辰,待到了亥末时分这些畜类全然吃得烂醉之时,舅公便领着带着还有把子气力的族人,分头行动将那二十几个仍在醉梦之中的恶贼一一杀死扔进了水井之中。”
“做下了此等谋逆大事之后,整个庄子里的男女老幼便忙碌了起来,将能带走的细软浮财与逃亡路上的干粮吃食统统都装上了牛车,宰杀了那些不能带走的禽类家畜,煮熟了之后用于逃亡路上食用,忙里忙外忙了总有六个时辰,直到次日的午正时分方才算是将一切收拾得停停当当。”
“舅公正要率领齐家庄一众族人启程上路之时,哪成想到狡猾残暴的溃军将领却统领着数百名军士提前到了齐家庄前塬的庄口,派人传话让昨日驻守于齐家庄那二十多位军士出庄复命。”
“见此情景全庄的族人全然都已是傻了,那个时候除了水井里面死透了的二十多位恶贼的尸首,庄子里面哪里还有活着的军士,就在一众族人皆是惊恐莫名人心惶惶不知所措之际,还是舅公与几位长者站了出来,号令齐家庄所有能与之拼得性命的男人,拿起手中的农具与抢来的大刀长矛,与那些戕害百姓的贼人拼死一战,且将庄子中间唯一的那条大路堵死,无论如何都要将此等杀人不眨眼的恶贼拖住,为妇孺老人的逃亡多多争取一些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