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申时村里已是接到了长安县衙署的紧急文书,文书上说已有五六千众的灾民涌入了长安城中,城东两处未及做好妥帖安置的村镇更是遭了零星不法灾民的哄抢,为了绥靖治安所需,长安县明府要求治下的乡里统一将丁壮组织起来,把守住进出各村的要道巡守看护好各村的田土财产,无有允准不得随意收留乞讨至此的难民,需得将他们领至京兆府临时设置的安置去处。”
“小老即刻遵照明府所发文书的吩咐,组织了村里的丁壮把守住了进村的通道,自今日寅末时分便有灾民陆续经过本村,小老带着一众丁壮与他们一一派发了干粮与净水,并为他们指明了官府安置的去处,直至申正时分这一日下来总是救助了约有数百位的灾民。”
“小老眼见天色渐晚,驿道上的灾民也已渐渐绝了踪迹,这才带着忙碌了一天的丁壮回村休息,换了张三这厮带着另一拨丁壮于此间值守,临走之际小老还专门与他有了叮嘱交代,但遇到事情即刻禀报与小老知晓也好再做安排处置,只是切勿慢待了那些逃难至此的百姓。”
“小老回村之后吃了些东西刚刚躺下歇息,便接到了丁壮的通禀说村口又来了一百多个灾民,且还都是些老弱的妇孺孩童,眼见着已是走不动了,想要进村讨些吃食与干净水喝,郎君,小老本就是热心待人之人,又怎地会慢待了这些可怜的鳏寡孤独?”
“昨日做好的干粮与备好的净水今日几乎都已派送完了,明日所需的用度今日晚间方能赶将出来,小老心想这些携老扶幼的可怜之人已是于酷热之中跋涉了一日,再于她们弄些干硬的干粮怕是克化不得,于是便命丁壮带话给张三需得仔细善待这些妇孺老人,顶多再有两顿饭的光景小老自会带人过去,但需谨记一点莫要让她们随意进出村子即可。”
“自打发走了丁壮之后小老的心里就犯起了嘀咕,某那侄儿张三其生性就是个愚鲁憨直之人,让他善待这些奔波劳顿的妇孺老人,怕是会出甚的差错,只是小老转念又一想,至多也就两刻钟的辰光,这厮应该不会做出甚的令人糟心之蠢事,所以就将此事放了下来,命人立时忙活起来,男丁劈柴生火烧水,女子蒸制炊饼汤饼,为了那些妇孺老幼着想小老还擅作主张,拨出些许村里人丁亦是定量的食盐酱菜放入了汤饼之中以便她们补充些体力。”
“嘿嘿!小老这紧赶慢赶其结果还是未能阻止张三那厮做出此等蠢事,郎君,如此看来小老仍是要担上识人不明措置失当的疏失责任!”
认真仔细聆听着张世平耆老的一番言辞,宇文王爷终于明白了一些事情,眼前这位几近古稀之年的老丈,确确实实乃是一位古道心肠的上善之人。
一个衣食无忧子孙满堂的古稀老人,为了那些素昧平生的外乡灾民能够如此的尽心竭力,只怕是京兆府治下再也难得有如此品行高古的耆老长者。
想到此处卫王殿下正了正衣冠,面色肃然冲着张世平躬身一礼。
“老丈如此高义王直真真是愧不能及,请老丈受王直一礼!”
宇文王爷此等惊人之举确亦是惊到了张世平,老人家慌手慌脚间想要扶起郎君然自觉此举不妥,想要闪身避开好像亦是颇为不妥,无可奈何之下只得同样躬身施以回礼。
“郎君您这是……折煞小老了!小老也与您有礼了。”
“哈哈哈!老丈与我回礼实属多余之举,王直此礼乃是出于本心本意,亦是想要代那些受您恩泽之灾民向老丈表达感激之情,好了,既然您我同礼只当是老丈领受了灾民的一片拳拳心意,哈哈……”
“老丈,王直心中尚有一事未明,还望老丈不吝赐教为王某释疑解惑。”
“郎君有事但请直言,小老自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老丈,您既已是为这些灾民做了许多分外之事,何故不让那些灾民随意进出你们的村落?王直很是疑惑不解,既是要尽心救助灾民令她们进入村子不是一个更好的选择么?与人方便亦是与己方便,何必要如此这般多此一举?!”
“如若灾民之中多是些身强力壮的男丁,为了保护村庄里的妇孺老人王直倒也是可以理解此意,只是这些灾民尽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老人,陷村子于危险境地之事好像根本无从谈起,呵呵,您若是要对王直言及此乃是奉了长安县明府之命,只怕王直倒是真要为此捧腹大笑了。”
张世平听着听着亦是呵呵笑了,一双褶皱纵横稍稍陷入眼眶之中且有些神色暗淡的眼眸,此一刻却充满着富有人情世故的睿智光芒。
“郎君此一问问得好呀!嘿嘿,只是莫看您读书要远比小老多得多,懂得的道理自也远在小老之上,只是您所经历的人生阅历怕是要远远不及小老。”
“郎君,有些时候那些潜藏所在的危险之处怕是要远远超出某等的想象,哦,小老不是说这些遭灾的妇孺老幼想要图谋东张村甚的值钱物什,郎君切勿要多想了,小老问您一事想必您定然会知晓,然您却从未曾亲身体会过此等危险之事。”
“想必郎君自是知晓大灾之后必有大疫的道理,那么郎君可曾听闻过五十年前前朝神龟年间发生于长安附近的时疫灾祸?!”
老丈口中所言轻飘飘的一句话,却犹如震天惊雷一般于宇文王爷的脑海之中轰然炸响了开来,脑海之中一应的疑虑与不解瞬时之间便化为一抔齑粉,其心胸之间更是一片清明。
酷爱读史的卫王殿下曾于太史监中翻读过前朝史官所作的史籍记录,其中便读到过北魏神龟年间发生于长安附近的时疫灾祸。
“神龟年间,夏秋相交之际,雍、岐二州时疫爆发,流传甚快甚广,直至九月风至气温骤降方才得以消歇,关中地区亡故黎庶几达十数万人之多,十室九空千里哭嚎……”
“老丈您讲得可是……”
“郎君猜得一点都没有错,小老正是那场时疫浩劫亲眼得见的见证之人,经此一场惨绝人寰的时疫灾祸,小老一家老幼能够存活下来实属大不易,是时所有陆路交通一概为官府封锁断绝,且待那疫区里面的人众都死绝焚毁之后方才开放了交通,若非是小老家中有数条渭水之上打鱼贩货的舟船,乘着人心慌乱之际沿着渭水东下自华州弃船登岸,又穿行于山间小道去到了河南地豫州府,沦为灾民于豫州之地讨得百家之食方才得以保全了性命,又经豫州父老乡亲多方资助川资路费吃食盘缠,这才得以重返家乡辛劳耕作赚得了如今此一番家业。”
“此等活命之大恩情义小老又岂敢相忘,将心比心情义无价,但要小老在世一日便要尽心竭力相助那些受灾受难之人!”
“当年时疫肆虐之时,风言风闻相传此疫乃是传自北地牧人、西域商人等等云云,只是小老于数年之后前去岐州与当地的粮商大户交割了一批粮食,这才知晓当年先是岐州遭了旱灾颗粒无收,逃荒的灾民刚刚到了雍州的地界又遭遇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山洪灾害,饿死淹死之人众多的尸骨满地无人掩埋,其时亦是正值暑热天气故而疫病大起肆虐岐州、雍州数百乡里,最终酿成造就了当年的一场横扫关中的死亡浩劫。”
“回来之后小老将事情的真相禀告了阿爷,身为族长的阿爷便定下了这个颇有些自私自利的规矩,只是对于小老这些庄户人家来说,却也是实属无奈之举!”
说到此处,张世平已是感慨连连唏嘘不已,一旁的宇文王爷亦是黯然不语心中哀叹怜惜。
“呵呵,郎君果然乃是出身了得!此等机密往事若非是小老此等亲身所历且有幸得以自浩劫之中存活下来之人能够知晓,怕也只有像您这般高门勋贵子弟饱读史书的贵人方能知晓得是如此清楚明白。”
听闻此言宇文直大王的心头不禁悚然一惊,出于本能少年王爷本想失口否认,只是用以掩饰的话语到了嘴边却是未曾出口,略一沉思之后卫王爷还是出言认可了老丈的猜测。
“老丈您是如何知晓本……王直乃是出身高门勋贵府中的贵人?”
“呵呵,郎君!小老自北魏一朝起便时常出入于长安城中,又历经了西魏直至我朝,这数十年的阅历见识下来,别的甚么小老不敢于您的面前夸口卖弄,然要说到这练就的眼力怕是方圆百里之内却是无人能及,且不提您的相貌人品怎地贵重,亦不论您所穿的衣衫与所配的宝剑俱是上上之品,单就是您头上所戴的紫金宝冠,等闲的公候子弟怕是戴其不得吧?再论及您腰间的嵌玉金带,当今朝堂虽说豪门勋贵众多,然若是要细究之下,嘿嘿!只怕亦是屈指可数的……”
“老丈还请慎言!我与你明言了此事吧,本王即是当今天子的胞弟袭爵卫王,此行只是想要尽心竭力多多救助一些可怜的灾民,你若是贸然于此道出了我的身份,再经此间这些灾民之口张扬出去,只怕会为本王及东张村招来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之事,此事机密只有你与本王的两个贴身侍卫知晓,还请老丈千万莫要将此事声张了出去。”
但听闻挺身肃立于老汉身前的少年郎君乃是当今天子的一母同胞兄弟卫王殿下,心中本已有了一番计较准备的耆老张世平,亦是为少年亲王的高贵身份所惊吓到了,愣怔之际下意识一声轻呼卫王爷已是脱口而出,不过好在老汉之声音甚小且与其东张村一众乡党相距甚远,惊醒过来之后还算机敏迅疾改口以王郎君相称,总算是于幽幽关口之际堪堪守住了此等机密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