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午后未正时分,酒足饭饱的蒋方县丞与衙署主薄杨万仁自其妹婿府中出得门来,两人带着四个县衙皂隶骑着马便向着洛阳城的西南厚载门悠然而行。
眼见着穿街过巷过得小桥已是快出了古城集镇,恰巧看到早间于古城西侧入口戍楼处为秦公、三郎数次打赏铜钱的武侯头目,正蹲于自家门前抱着一只大海碗唏哩呼噜地往嘴里扒拉着半干的汤饼。
小子一看便是个一肚子消息不甚安分的主儿,手头急速地扒拉着汤饼那双咕噜乱转的眼睛也没忘了四处踅摸着事情,隔着小桥老远便看到县丞、主薄两位上官骑马行来,这厮将筷箸与海碗随地那么一撂,用袍袖抹了抹嘴上淋淋漓漓的汁水,一溜儿小跑飞也似地赶了过来,及至近前脚下一个急刹带起了一溜儿的青烟。
“某钱明与县丞、主薄二位上官见礼了!”
“哦?……呵呵,原是你家里正的远房侄儿,呵呵,听闻你新近补了这古城集镇的武侯头目,正是可喜可贺得紧啊,呵呵……”
“您既是某等的上官又是自家长辈,还要拿晚辈此等芝麻绿豆的差事与侄儿玩笑,呵呵,您与杨主薄此行可是有甚的要紧公务?需要差遣某自当领命,哦!某明白了,您二位上官至此可是前来迎候新近赴任的尚书省尚书右丞秦公么?呵呵,想来定是如此……”
“吁!吁!……”
乍一听闻钱明小子的无心之言,蒋方与杨万仁几乎同时齐齐地喝停了胯下的骏马。
新近赴任的尚书省尚书右丞秦公?
今日前半晌某等二人便是于古城集镇的十里驿站公干,于巳正时分方才辞别了十里驿站的驿丞,却未曾听闻王驿丞说起有尚书省的上官在此投宿歇息,驿站的签牌之上也未曾见到门下省发放的尚书右丞铜劵?
此乃何故?!
见到两位上官齐齐射过来的疑惑不解眼神,钱明小子方知自家刚刚的猜测却是有误,略一思付恍然顿悟且颇有些洋洋自得地说道:“如此看来是某曲解了上官来此的本意,呵呵,尚书右丞秦公到了古城集镇并未曾搅扰前面的十里驿站,一行车马眷属护从皆投宿于正街其间的日昇酒楼去了,秦公与那英武的三郎俱是和蔼亲善的好人,并没有摆出官威有意刁难某与属下的弟兄,不但让某瞧过了秦公及其随行人员的官凭路引文书,还赏赐了某等许多……呵呵……”
有些洋洋自得的钱明一时不慎说顺了嘴,几乎将自家兄弟收了贵人诸多铜钱赏赐的阴私之事全然和盘托出,还好钱明小子甚是一个机灵,口风一转便又开始与两位上官绍介了起来。
“某并非只是靠着与族中六叔的亲近关系才补了这古城集镇的武侯头目,列位兄弟之中某比其他人等多认得些字,有此本事自是要比那些憨货强上一些,呵呵,秦公的官凭文书便是某亲眼瞧过的,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秦肃秦怀远正四品下尚书省尚书右丞的字样,中书省与吏部的大印……”
自钱明口中闻听秦肃秦怀远正四品下尚书省尚书右丞此等言语,骑于马上的蒋方与杨万仁两人几乎同时身子一震,而后飞速地对视一眼,眼神之中俱是果真如此的惊喜神色,至于钱明小子嘴里嘚吧嘚吧又说了些甚的玩意,急于前去参拜秦公恩人的二位上官何来此等悠闲心情听得这货在此显摆见闻。
“钱明!休得聒噪啰嗦!某来问你,你方才所说的可是秦肃秦怀远正四品下尚书省尚书右丞么?”
“哦?哦!回禀上官知晓,正是此等言辞,那中书省文书所用的绢帛乃是黄颜色上好的……”
“好了好了,你且去吧,辛苦你午饭尚未吃完便向某等禀报此等要事,待某下次来时再与你一坛子上好的烧酒作为奖赏,去吧!哦,钱明,切记莫要将此事再告知于他人!”
“呵呵……喏!某谨遵上官之命!钱明在此恭送县丞、主薄两位上官……”
圈马回首的蒋、杨等人未做任何停留,纵马便向着集镇正街之上的日昇酒楼疾驰而去。
古城集镇最为有名的日昇酒楼蒋方与杨万仁此前也曾去过多次,只因去岁年初自江南东道泉州返回故里担纲古城乡里里正的妹婿钱玄,于去岁年中却与日昇酒楼的闫超闫东家之间纠葛纷争一片龌龊的缘故,再来古城集镇之时妹婿钱玄每每照顾的已变成了白水楼的生意。
虽说蒋方蒋县丞于调停处置二人纠纷一事上不偏不袒秉公为之,与日昇酒楼的闫超一个颇为公正的交代,然却因妹婿与他二人之间的龌龊自觉不甚好意思再登日昇酒楼的门,故而几乎近一年的光景再也未曾光顾过闫超的日昇酒楼。
未正一刻的辰光古城集镇的正街之上行人寥寥,纵马飞驰的蒋方等人也就一炷香的光景便到了日昇酒楼的门前,下得马来的众人于酒楼门前等了好一阵子也未见到惯常立于门前迎来送往的伙计仆役。
往日的日昇酒楼不应是此等的一副做派,怎地今日的日昇酒楼颇有些令人摸不着头脑之感?
既是无人可以通传那某等自行进去便是。
待蒋方与杨万仁二人联袂进了酒楼的大门,映入眼帘的一幕却是令两位官员不禁大吃一惊。
酒楼一楼的厅堂之中空无一人,柜台前面的几张案几歪七扭八凌乱不堪,地上扯碎的账簿、破烂不堪的算筹、踩碎的毛笔、泼了一地的墨汁、杯盘碗碟的碎片一应物什狼藉一片,就像是刚刚被人给打劫了一般。
恰在此时自酒楼上层的楼板处传来几声“噗通噗通”的闷响,听上去似乎是人的躯体摔落于地板的响动,心道大事不好的蒋、杨二人已是不及寻人过来问询一番,赶忙提着襕袍的衣角几乎足不沾地一溜烟般跑将了上来,上楼期间似乎还听得蒋方妹婿钱玄冲着楼梯间大声呼喝的声响,至于这厮喊叫的是一番甚的东西,蒋方与杨万仁因为太过紧张匆匆忙忙的缘故却是没有听得清楚分明。
刚刚上得楼来还未及喘口粗气抹一把汗,但见那厅堂东侧安坐于主位之上昔日的顶头上司,如今的朝堂新贵秦肃秦右丞板着一张黑脸一副生人莫近的模样,耳听得秦公一声断喝:“来人可是蒋方、杨万仁么?!你二人辛劳至此莫非是拿了大理寺的签票来此拘捕本官到堂受审的么?!”
与秦公交情尚浅的杨万仁竟被秦公这一声断喝唬得是喘气都莫敢出声,躬身揖礼而后眼观鼻鼻观心心沉丹田仿似老僧入定一般静寂无声。
与秦公交情颇深的蒋方蒋文卿闻听此言心头猛然一悸,他愣怔了片刻却是如同昔日闲谈一般开口言道:“秦公有礼,往日僚属蒋方、杨万仁与您见礼了,秦公言辞犀利下官早是感同身教,今日得以重又耳提目命,蒋某心中窃喜还觉犹自晚矣,何来拿了大理寺的签票来此拘捕秦公一事?呵呵,莫非秦公又在与下官玩笑了不成?”
不及细思楼下一片狼藉种种蹊跷事情的蒋方以为秦公乃是在与他玩笑,只是秦公依然一副面沉如水的神情,抬手遥指着蒋方身后的所在冷哼一声喝道:“哼!文卿以为秦某是在与你玩笑么?!呵呵,是否玩笑你寻那身后之人一问便知!”
直到此时略略稳下心神的蒋方蒋文卿方才发觉厅堂之中的氛围显得颇有些诡异莫名。
分坐于南北两厢的十数位皮肤黝黑神情彪悍的汉子,齐刷刷皆是怒目直视眼神之中透出的恨意令人不寒而栗,眼睛所瞪之处恰是秦公抬手遥指的方向。
难道……莫非……可能……或许……真的是他么?
被自家此番骇然猜测搞得又有些心悸莫名的蒋方,暗暗吸了口气略略稳了稳莫名紧张的心情,回过头来定睛这么一瞧……
啊?!老天爷爷!果然是这个惯会强硬跋扈一不小心便要惹出祸端来的鬼东西!
啊?!此间东一个西一个横七竖八躺倒一片的全然都是钱府的亲随家丁,其中那个叽叽吱吱正在地上翻来滚去嘶嚎呼痛的正是自己甚为不喜的钱府管家李通。
某的个天老爷呀!难不成这个胆大妄为的浑厮是想要将天给捅个窟窿出来么?!
急火攻心一时之间失了理智的蒋方再也顾不得甚的君子有礼的做人风范,一个健步抢到楼梯口的扶栏处,抡圆了右臂“啪”的一声脆响,一记大耳掴子狠狠地抽在了已然被眼前此一幕吓得有些呆傻的钱玄钱里正左脸之上。
未及钱玄那厮自舅兄第一记劈脸而至的大耳掴子之中反应过来,“啪”的一声脆响抡圆的第二记大耳掴子又脆生生地抽在了钱玄的右脸之上,及至此时方才反应过来的钱玄刚刚想起以手捂脸,怎料左右两颊已然各中了舅兄的一记大耳掴子,火辣辣的疼痛倒也暗合了左右对称不偏不倚之意。
钱玄不知是被吓傻了还是这厮天生便是如此这般硬气,生受了舅兄两记大耳掴子的重击却也没有哼咛出来半分。
“某把你个惯会仗势欺人的腌臜泼皮一掌打死了便是,也好过你再为钱家的一众亲朋惹事生祸牵连了众人!你这浑厮是吃了熊心还是吞了豹胆,咹?!无缘无故来到日昇酒楼打砸一番还要上得楼来强行搅扰了贵人的宴饮,你告诉蒋某人是哪家与你的胆量?!”
“混账东西!祸到临头之时还是这副不言不语的蠢样,某这便告诉于你,此间的贵人正是某常与你提起的前任洛阳县明公大令,如今的尚书省尚书右丞秦公!如此贵人坐于此间也是你这芝麻绿豆的乡里里正可以上门招惹的么?!”
“某干脆一掌打死你个眼高于顶目无纲常法纪的浑厮算了……”
说话间劈头盖脸便是一顿责骂的蒋方那是越想越气,于是乎县丞再次祭出了君子颇为不屑为之的法宝重器,抡圆了右臂准备再赏与自家妹婿几贴新鲜出炉的大耳掴子尝尝。
便在此时自东向传来了秦公温言制止的声音。
“慢来慢来!文卿且慢如此,此等皮肉之痛的办法看似解气得紧,实则更易动了肝火于己不利,也不合君子为人之道。”
闻听秦公开口叫停自己,蒋方方才垂下了已然抡起的右臂,一副气鼓鼓的模样恨恨地瞪着已然彻底呆痴傻愣的妹婿钱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