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等情形之下还有哪个官员敢将他们的关注目光放于洛阳城外十里之遥的古城集镇,值此危难凶险的关口,某家阿爷挺身而出拿出闫家一家老小留存赖以活命的银钱,又到集镇东头的十里驿站寻得欧阳老相公故旧之子即为时任的驿站驿丞,自驿站公账上借得十贯银钱,与宋里正及治所一应人等带着一众青壮,挖土、取土、填土、夯实,足足十六个时辰不眠不休的辛勤劳作,终于赶在秋汛水头过经此地之前的一个时辰,将洛水堤岸后面低洼所在的巨大坑洞夯实填平,确保了古城集镇数百户乡民数千口子人丁的性命家产安全。”
“汛情过后料理善后的宋里正欲将此事上报洛阳市衙,由县衙诸公查勘审验确定之后予以褒奖奖赏,阿爷却是婉拒了里正的美意只是笑言此间功绩实属乡里治所诸位众人,此间无需提及阿爷一个酒楼商贾的名头,若是乡里治所有的那等闲钱便将此前填坑护堤所花销的银钱拿出还与阿爷便是,若是乡里治所无有此等闲钱,亦可将填坑得到的空地所有与堤岸下面水湾所在的一应经营之权皆交由闫家便是。”
“大灾之后的乡里治所还需得料理周全集镇周遭几处受灾严重的村落,何来如此一笔闲钱?于是便由宋里正做主乡里治所出具公函文书报与洛阳市衙,将填坑得到的空地所有与堤岸下面水湾所在的一应经营之权交由了闫家,且出具了一应所需的田土地产文书。”
“此后闫家一家老小过得半年苦巴巴的日子方才还清了所欠驿站的十贯银钱,只是还未及踌躇满志的阿爷谋划好两处所得田产该当如何营生,京城长安便传来了欧阳老相公驾鹤仙逝的噩耗,忧思过度悲恸不已的阿爷亦是自此身染沉疴,堪堪挨了半年光景便撒手人寰追随欧阳老相公而去了。”
“秦公,时年仅有十四岁的闫某作为阿爷的独子,不得已之下只得承继了父亲大人遗留的产业,做起了外表光鲜然内里却甚是寒酸起早贪黑拼命营生的酒楼东家,无力为继的酒楼客房、院落、空地与水道港湾扔在那里一扔便是十二年的光景。”
“及至当今圣上永徽三年之时,稍有积蓄的闫家终于等到了一个天赐的良机,朝廷投入海量的人力物力开始大力营造东都洛阳,至此终于算是缓过口气的闫某便开始营建酒楼的客房、院落及水湾所在的码头营生,直至永徽五年春上之日方才将港湾所在的水陆码头建成。”
“码头还未落成之时,已是有洛阳城中运营北市、南市、西市货物、行商、贸易、游船的五六位大船东先后找到钱某,欲将出得巨资将闫家的水陆码头购得所有,奈何此地乃是先父以命博得的祖产,闫某岂敢背负不孝子孙的骂名将先父生前所得祖产拱手卖与他人?”
“于是闫某便向诸位船东一一言明了此间的因果缘由,且婉拒了诸位富豪商贾的求购码头之请。”
“列位富豪商贾自也明白闫某的一番苦衷,然经营酒楼的闫某亦是不会交恶于那等闫某的衣食营生,当时便坦言告之,但有闫某在世的一日此处天然水湾的水陆码头一应费用减半收取绝不食言,列位富豪商贾若是有意便与闫某签下文书凭据存于县衙治所以备查察。”
“自此至今这十余年间闫某始终遵从着此前的约定,所有往来于此地的货船、客船皆是减半收取一应费用,虽说面上看似少了一半的收入营生却也落得个坦坦荡荡悠然自得从不曾与他人有过半点纷争。”
“对于洛水之上以渔猎作为营生的乡里渔民,闫某且与他等分文费用不予收取,贫苦人家所捕获的新鲜鱼获更是可以优先供给日昇酒楼,知晓感恩的渔民乡邻皆是抢着将所捕捞的最好鱼获送与日昇酒楼,钱某可以毫不夸张地讲,秦公、三郎今日此间席面所用的鲜美鱼脍,俱是洛水之畔所有酒楼店肆之中最为鲜美的一味。”
“自水陆码头运营以来此间店面的生意更是蓬勃兴旺得紧,钱某见洛水堤岸后院院墙所在一侧乃是叫卖吃食的好去处,便有意于此盖上两层小楼主营混沌、炊饼、汤饼、胡饼、馎饦之类的吃食,然钱某详查之下却见那等小本经营吃食的贫寒人家,为了生计迎着风霜雨雪冒着酷暑严寒于闫某酒楼后院的院墙之外起早贪黑叫卖为生,闫某若是扒了院墙起了小楼再于此处经营同样的吃食,岂不是断了此等贫寒人家的生计活路,如此行径岂不是与那等禽兽无二一般?!”
“于是闫某自此便打消了此前盖楼的念头,且有意将日昇酒楼所卖售的普通吃食皆加了一些价钱,其本意亦是想让那等贫寒人家的生计经营更好一些罢了,为了使他等不再迎着风霜雨雪冒着酷暑严寒叫卖于此,闫某还自作主张于后院院墙之上搭了些木梁上面覆以草席草毡,建得一处能够遮风避雨抵挡日头的草堂免费供给此等贫寒人家所用,此举虽不曾于酒楼经营带来半分的好处,然闫某心中却是乐得其所怡然自享。”
“只是不曾想闫某此举却是……却是碍了……”
闫超的一番娓娓讲述隔间里的众人早已听的是呀然不已慨然莫名。
早已自席间起身的秦公一脸肃容负手于后来回不停地踱着步子,白衣三郎亦是收起了招牌式的慵懒笑容端坐其间正颜正容以对,反观那羞愧难当的钱家父子二人皆已是肤粟股栗汗透重衣,趴伏于地久久莫敢抬头看上闫超一眼。
听到此处忽闻闫超嗫喏着停了下来像是有甚的难言之隐,止住了来回踱步的秦公斜睨了一眼趴伏于地的钱家父子,复而正了正了衣冠挺身肃立一脸肃穆,如待大宾一般静静地凝视着已然有些为难委屈神色的闫超,须臾,抱拳拱手深深一揖。
三郎见状亦是随在大兄之身后肃穆躬身一揖到地。
“闫超东家此等高义之举确是令秦某兄弟二人羞愧难当叹息不及,请受我等兄弟大礼相见以示心中敬服之意!”
兄弟二人此言此行登时便将胆小怕事的闫超吓得是三魂出窍七魄缥缈,面无血色一脸仓皇地愣于了那里,片刻之后一脸惊恐神情的闫超方才如同得了失心疯一般猛然自席间跳将而起,看似是想要抢身上前欲将搀扶秦公,伸手之际又觉自家乃是低贱的商贾身份若行此举太过于失礼失仪,抖了几抖便又将手缩了回去。
手足无措地闫超不得已之下只得再次趴伏于地连连顿首颤声说道:“秦公!三郎!二位贵人何故如此?!闫某乃是区区一介低贱商贾此等大礼万死不敢受之!闫某顿首斗胆敢请秦公、三郎收回大礼,没得折了闫某一辈子的阳寿!嗬嗬……敢请秦公、三郎……”
已然大礼相见缓缓起身的兄弟二人见此情景不禁相视默然脸上苦色尽显。
此间众人身份地位其分际实大如天,若非值此酒楼隔间的私人之地,依着闫超酒楼商贾的名分,与秦公、三郎平礼相见已是为世俗礼法所不允,况乎秦公、三郎如此大礼相见?
若是此事传将出去非但会给闫超招来许多无妄之灾,只怕是有心人还会非议秦公此举唐突斯文辱没了官员权贵的名头。
只是……
只是若非如此施以大礼,秦肃、秦霄兄弟二人又怎能尽述胸中之敬服情意?
三郎的脸上重又恢复了此前的慵懒淡然笑容,三两步便来到趴伏于地连连顿首唏嘘不已不能自抑的闫超身侧,并未用强只是低低的声音于他耳畔简短耳语了两句甚的,此两句轻飘飘的话语却唬得闫超立时便停了唏嘘哀叹,慌忙抬起身来一副惶恐之至的神情战战兢兢地盯着秦公,似乎秦公若再有甚的出格之举这厮便要拔腿遁走仓惶出逃了一般。
熟知三郎为人禀性的秦公知晓三弟这是又抬出了自家这座尊神,用了那等玩笑威吓的伎俩生生将闫超吓成了这副模样。
此等伎俩嘛!咳咳,确是不合君子行事之风,不过效果嘛!呵呵,却又是好得出奇!
为了安抚已成惊弓之鸟之势的闫超,秦肃捋着胡须微微笑着回到了坐席坐定下了来而后温言说道:“闫超,莫要仓惶如此!此番见礼虽为世间礼法所不允,然汝之所作所为实乃高义之举,便是放之庙堂之上由秦某大声宣讲出来,莫说是那等紫绯袍冠的相公权贵,只怕就连当今圣人亦要为你闫家之高义善举啧啧连声赞叹不已!”
“秦某还是那句话,此等大礼你闫家先人你闫超当受得起!秦某素来甚是不喜那等仅以身份地位看人论事的沽名钓誉之徒,然世家豪族朱门权贵甚是在意的世俗礼法,奈何却是自东汉以来历经魏晋、南朝北朝,及至今日已达数百年之久于世人心中更是根深蒂固,若想撼动岂非易事?!”
“呵呵,罢了罢了!你若心中依然为此惶恐不已,便将秦某兄弟此举当做平辈布衣之间的寻常见礼罢了,此间还有正事要谈就不再为难于你。”
听完秦公一席颇有些无奈的言语,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闫超方才稍稍安下心来,惨白无色的一张胖脸之上重又恢复了些许血色。
与闫超论完此等礼法长短,秦公转头看向依然趴伏于地莫敢抬头的钱家父子,一番诛心言辞听似是在问询闫超实则其意直指钱玄那厮。
“闫超,你方才说到‘只是不曾想此举却是……却是碍了……’之时,何故一脸为难嗫喏的神情?何故说及此处却要停下不讲?”
刚刚恢复了些人形模样的闫超立时便又是一副苦哈哈的神情。
“闫超,秦某知你为人宽仁性情怯懦,素来不喜于人前论人长短搬弄是非,有时为了顾全他人的脸面,即便是事实真相亦要思前想后顾虑再三。”
说到此处秦肃话锋一转,听似仍是一副慢声细语的口吻,然则言辞之中透着一股凛凛然冰冷冷寒森森的意味。
“你既愿为他人顾全脸面秦某便不再勉强于你,只是今日之事秦某既已决定插手其间,其中因果对错人情礼法确是要分个清楚明白!”
“钱玄!闫超方才所言不想此举却是碍了那人的事,依着秦某看来想见那人便是你钱玄钱里正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