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皇后的凤令，他们果然能在太医院出入自如，年迈的太医院主事颤颤巍巍地呈上皇帝近年来所有脉象与用药格目，两人分坐长桌两端，各自翻看，待暮色西沉，已将厚厚一摞记载尽数看完，沮丧的是一无所获。
“照记载，陛下晚年身体略有薄恙，但用药也俱是固本培元的方子，养精补血，无冲突猛药。”冯墨亭沉吟片刻，见薛画之仍对着笔记出神，右手五指掐算，口中念念有词，似在推算什么，忍不住道：“画之，你发现什么了？”
薛画之眉心微拧，声音有些困惑：“我不大确定——你看这里，”她将手中记录拿给冯墨亭看，在一行数目间点了点：“这是陛下差人另取的药物，似比药方多出不少，”她转向太医院主事：“先生，劳烦请问，陛下的药汤不是由太医院熬制后呈送的吗？”
白胡子的主事想了想，道：“陛下寝宫中另设小厨房和药膳居，时常会取些药材回去，以备不时之需。”
“小厨房？”冯墨亭与薛画之对望一眼，心中隐约有了猜测，旋即站起身来告辞。
太医院的老头子们一见到凤令和行动灵活的薛画之便猜出是怎么回事，眼下看这两人如看阎王，听闻告辞几乎心花怒放，忙不迭地将他们送出门外，生怕二人再多留片刻，牵连己身。
同理，小厨房的宫人将两人迎进来的时候，也是一脸瞬息万变一言难尽的表情。
“您坐……坐……”主事差人去拿皇帝驾崩前最后一晚饮食留下的残渣和菜谱，自己则恭恭敬敬地站在原地：“其实刑部和太医院的人都来查过了，陛下前一晚只用过两道点心和一碗粥，咱们做奴才的，恨不能把心都丢进去熬出精血来，哪能……哪还能……”
薛画之温声道：“先生莫怕，我们只是来例行查看，不妨事的。”
话音未落，小侍者已将几个盖碗和一本册子用个硕大的檀木托盘给一起呈装上来。主事依次将那几个盖碗揭开，边用银针一一探验，边介绍道：“银耳羹和八珍汤是太医院上呈，要陛下养心润肺的，这道辣子酥方，是陛下亲自点的……”
薛画之忽然道：“等等！”
冯墨亭亦觉出不对来：“辣子酥方重油重盐，绝非滋补之物，陛下夜间食用，于龙体无碍？”
“这……”主事简直快哭出来：“可陛下亲自点的菜，咱们做奴才的还能不给上不成？”
“那这个呢？也是陛下亲自点的？”薛画之从菜品残渣中挑出一点不起眼的黑色，置于雪白丝帕之上，质问：“酸苦甘辛咸，天下调味品莫出五味之外，那这一味曼荼罗又是从何而来？你堂堂御厨，却用这种歪门邪道的东西，是何居心？”
“曼荼罗？”冯墨亭一怔，亦走过来细细端详：“是西域传说中的致幻药？”
薛画之不答，只盯着御厨审视，那御厨被他二人话语吓得两股战战，恨不能多长出几条舌头来为自己辩解：“小的没有……没有啊！这……这是……”他连滚带爬地到近处查看，慌忙道：“这是道长大人带来的，说是神仙散，陛下喜食，吩咐下来，但凡重油重盐的菜色，必要用此物除油腥……”
“道长大人？”
那主事磕磕巴巴地，半天才把话说明白，原来不久前一位周道长得人引荐入宫，与皇帝卧席论道，相谈甚欢，一时成了皇家新贵。那位道长有不少稀奇古怪的丹药，常带与皇帝分食，两人兴起时还一并到药膳居的小药房里探讨炼丹修仙之术，连午膳和晚膳都是传人呈进去的。得知皇帝喜食重油重盐的菜色但又碍于身体不能多吃后，那位道长没隔几天就送上这味“神仙散”，置于饭菜之中，果然提鲜去腥，食之绝味，令皇帝赞不绝口。
“可你们做御厨的，难道不知这根本就是障眼法？”
“陛下……陛下说了，太医制定的膳食谱太过温吞，食之不快，还是重油重辣的食物更爽利些，谁敢报与太医，就……就……”
“那刑部的人来了，你们为何也不说？”
主事吓得不敢说话，伏在地上连连磕头，冯墨亭看了片刻，叹气，牵着薛画之的手走出去：“还是先去找那位周道长吧。”
他不欲再为难这几名胆小怕事的御厨，若不肯按皇帝的要求做，必然会丢了命，可若按皇帝的要求做，如今皇帝驾崩，乱用丹药与油盐一事若得查清入罪，恐怕并不比杀头轻松多少。
说与不说，他们都是如履薄冰，一不留神便只有死路一条。
“说起那位周道长，我倒有所耳闻。”两人去吏部的路上，冯墨亭望着宫城内飘扬的白绢，若有所思：“这人野心勃勃，素喜结交达官显贵，求仙问道是没什么好名声的，不过有一项专长，很得人心，乃至旁人听了他的名号，都以为是位不世出的高人。”
“什么专长？”
“调制丹药。”
薛画之似想到什么：“这样说来，陛下差人从太医院取走的那些药材，原是为了……”
她的话声戛然而止，两人已经走到吏部议事院前，皇帝新丧，朝野混乱，此刻百官头大如斗，一刻不歇地处理各项繁杂事务，饶是傍晚，议事院里依旧灯火通明，人群往来不息。
薛画之与冯墨亭对视一眼，谨慎地拉起袖子遮住半张脸——非常时期，认出她的人越少越好，免得打草惊蛇，反让真凶闻风逃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