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床上躺着,已经不知道多长时间了。
黄元浑浊的眼睛愈发睁不开,他感觉到自己生命在流逝,毒已经侵蚀到四肢百骸了。
“天兰···”他有气无力的喊。
听见动静闻声而来的天兰,给他倒了一杯水依旧说话声音,语气口吻毕恭毕敬:“头家,您喝水。”
黄元睁着半只眼睛看天兰,他面对这个女人却不知道说什么好。这是个他一时兴起收的妾室,比着对桂花的感情还要淡薄。但现在这间阴暗的屋子也没旁人了。
“你恨我吗?我把你娶进黄家。”
天兰习惯性的低头,表现的谦卑而温顺:“回头家的话,不恨。”
天兰是被枷锁捆绑的女人,她的灵魂里只有服从和隐忍,她被教育一直这样活着。像菊香这样离经叛道的行径,她不敢做,更不敢想。黄元是他的丈夫,即便黄元并没有尽到身为丈夫的职责,但在天兰心里这就是他的丈夫。
黄元深深的看她一眼,心里却并未有更多的舒服。他侧过头,看向光秃的墙,没再说话。
“头家,您还觉得哪里不舒服吗?菊香留下了药,治疗发热,治疗头疼···您饿了吗?屋里还有粥,有饭食。”天兰站在黄元的床头,尽职尽责的问话,这已经是她第三十六遍来询问了。
黄元依旧是摆摆手,表示自己没有胃口。他并非是有大报复的人,他只知道继承家业,让黄家能够维持下去。如今他已经感觉到黄家不可能回到鼎盛的时期,甚至连温饱也需要发愁了。他感到懊悔,不明白老天为何不公。
如今他要死了。
“爹。”天兰缓慢的离开后,美玉靠近了黄元的床边。
或许近亲血缘关系里的心灵感应是有道理的吧,美玉察觉到了父亲身上的暮气,她靠近黄元想着听他说最后几句话吧。美玉是个标致的美人,比玉温润,比花动人。即便是在这昏暗的地下室,整日里和泥土生活,她依旧是保持着衣服的整洁和头发的光滑。
黄元没有回头,他知道如何面对美玉。
在黄元的心里,对待美玉和菊香是不同的。美玉是黄元放在心间疼惜的女儿,菊香更像是捡来的养女。身为父亲,黄元绝对疼惜每一个孩子。而,现在的惨景,桂花的死,黄金诚的死,都是黄元无法像美玉解释清楚的。
美玉也知道,她和父亲永远也不能回到从前了。
“您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只不过美玉还记得曾经的美好日子,黄元曾经带着她去逛过花园,放过风筝,也曾经抱着她举过头顶说着:“我的女儿怎么这般好看,水灵。”
只不过,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黄元变的愈发忙于生意,而无暇顾及家里。也是不知道从何时起,她本来和颜悦色的母亲,开始变的像把锋利的宝剑,看谁都闪着寒光。
“女儿,爹临时前想吸一口烟。”黄元忽然扭过头来,看着美玉。
他眼神里流露出渴望,盯着美玉,看起来像只贪婪的狈。
美玉的眼珠颤抖了下,她心里是有过期待的。她想从父亲嘴里听见,好好照顾自己之类的话···没想过黄元会提这种要求。战争侵蚀了人性,这地窖之外是财狼虎穴遍布的危险之境。自美玉出逃被歹徒侮辱,她就已经产生了恐惧外界。
况且,她是没有钱的。
“女儿,你知道的。爹不吸烟浑身难受,就像一万只蚂蚁在爬,一千只老鼠在咬。爹想再吸一口烟。”
这些话对美玉来说,就如同是诅咒,念的人头疼,念的人两眼冒金星。
“外边大多数是流寇强盗,很危险。”美玉的喉咙干涩,说起话像在泣血。
然而黄元可注意不到这些,他的脑子已经被大烟给侵蚀了,他满脑子,满心都是吸一口烟。
“爹,知道难为你了。可孩子,爹就想吸一口烟。”
美玉和菊香不同,她更多对黄元的亏欠,已经没有报答的养育之恩。黄元想赌一把,他女儿应该会心疼他这个父亲。
他睹赢了。
美玉的眼睛里流露出凄楚,痛苦,却依旧还是选择了答应黄元。她含泪点头,默默的掏出了她身上唯一的一件金项链。这是桂花留给她的嫁妆,也是唯一的遗物。
其余的全部葬送在火堆里了。
黄元还在喃喃:“好孩子,好孩子。”
美玉踏出屋子的时候整个人都在颤抖,她不知道该去哪里寻找大烟,也不知道会不会在街上遇见歹徒。她不如菊香果敢,也不如菊香聪颖。她不知道这一去还回不回得来。
她很希望,黄元能在最后一刻喊住她,然而黄元没有。
屋子外的世界,俨然已经变了模样,失去了生机勃勃的叫卖声,全然都是死寂静。有风吹动破布在街道上刮动,招摇着像只猎鹰,美玉浑身打个颤。她踮起门口的斧头,踏出了一步。
忽然一声狗吠,惊吓到了她。
她扭头,是一只不到六个月的黄狗,已经饿的剩下皮包骨了。此刻,这狗正冲着美玉呲牙咧嘴。美玉丢给它半块干粮,想着,就当是积德行善了。那狗好像也有灵性,低头闻了闻干粮,叼起来跑远了,没有再冲着美玉叫喊。
她想着黄元曾经提起过的四大烟行,其中有一家是在东南街西交口,离这里不算远。她谨慎的打量四周,没有察觉到人,就朝着东南街跑过去了。
跑了很久,美玉惊喜的发现有家店的招牌还亮着灯。
“咚咚咚···”菊香敲门。
这剧烈且诡异的声音回荡在街道上,打破平静。黑暗里的野兽被惊醒,在破烂的街道拐角,天桥的垃圾场里,已经下水道的入口,他们互相环顾,发觉了美玉后,咧嘴露出了黄牙。
“有人吗?”美玉的声音并不大,却带着执拗。
她一声接着一声的喊,终于这家店的玻璃打开了个缝,一只凶神恶煞的眼睛露出来,美玉看到那只眼睛有道狭长的疤痕。
“··· ····”美玉一时间不敢发出响声。
店里的人却是不耐烦了,他恶声恶气的:“有什么事情,快说。”
美玉这才大着胆子举起了自己的金项链:“我跟你换一支烟。”
那是一条很细,但看得出设计和成色不错的工艺品。那疤痕眼看出了这项链的价值,他打量起美玉来。和这里大多数人都不像,这女人没有面黄肌瘦,甚至是面色红润。她指定没有挨过饿···
疤痕眼睛打量起来这女人并没有抽烟人带着的那种黑黄褐色半点,嘴唇看起来很滋润。
“换烟干嘛?”
“抽。”
美玉很害怕,她不想在这里多呆,她想回家。但是她想到了躺在床上,即将死去的黄元,她已经瘦成皮包骨头,说话都浑浊的老父亲。
那人打开门,哗啦一声在街道上又炸开。
天桥和下水道的眼睛收了回去,店的主人让这女人进去了,指定没有他们的份了。而,街道口的人却意犹未尽的盯着美玉的背影。这个娘惹长的可真标致,吊人胃口。
美玉进到屋子内,那疤痕眼睛点燃了一盏煤油灯。
灯光映衬下,美玉看到了一张和陈盛及其相似的脸,眉毛浓厚像宝剑,眼窝深邃,鼻梁高挺。不,准确来说五官不大像,是神韵,感觉很像。伴随着美玉张大的嘴,男人蹙眉。
“你认识我?”
美玉诚实的摇头:“不认识,你和我一个朋友很像。”
男人并不在乎这细节,他觉得美玉拿着的这条项链很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但他记忆已经模糊了,记不清楚。男人指了指身后,那里排列着很多的烟,有包装精美的,有量大的。
“挑一条。”
美玉摇头,男人挑眉:“看不上?”
“不是,太多了,我只要一根烟。”美玉的声音带着点清晨起床的露珠的味道,
男人有些好奇,这个娘惹到底是何种目的?说她胆小,她敢一个人跑到这强盗流寇出没的街上。说她嗜烟如命,她只要一只烟。
“你给谁求的烟。”
美玉不想回答他,她只要一根烟。美玉递出自己的项链,依旧重复这句话:“要一根烟。”
男人绝对这是个傻子,也不想继续纠缠下去了,他也不过是想要这项链。而然在接到美玉递过来的项链的时候,他忽然觉得熟悉感异常强烈,他脑子里飞快的闪过场景。
他想起来,自己小时候快要饿死的时候,有个小女孩递给过他一碗粥。
那女孩就带着这条手链,他蹙眉:“这手链是哪里来的,你捡来的。如果是赃物我可不收···”
男人的眼神里流露出危险的气息,他有段时间一直寻找女孩,却一无所获,这手链是如何蹦出来的。大概是察觉到不对劲,美玉打了个哆嗦,她并不是强盗和小偷。
美玉摇头:“ 是我自己的,我娘留给我的。”
“哦,你叫什么?”那人忽然咧开嘴笑了一下,看起来有点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