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省崖谷原是一湖泊。六百年前寒寻山大震荡,地动山摇,一不小心就把湖水给陷光了。
传闻三省崖谷底就是魔界。不知是不是受魔气的影响,这大土坑六百年来愣是连草都没长一株,荒凉的紧,也无聊的紧。
离未将包裹一扔,一掀衣摆盘腿坐下,掐指算着时辰。
清明,清明……说来也巧,明日就是清明,不晓得那人会出现吗。
她想了想,从旁边捞起一块石头,在地上一笔一划刻着“唐休明”三个字。
一边刻,一边回忆那场禁地的相遇。
彼时他撑着纸伞,着一袭雪也似的白衣,单是朝她浅浅一笑,便如同画中仙人一般。
“叛师弟子?”
离未蹭着下巴琢磨半晌,却怎么也没办法把这四个字同唐休明联系起来。想到最后她终于放弃,“这么儒雅的人要能成为叛师弟子,那我也能去杀山猪了。”
她正出着神,冷不丁天上掉下一遮天蔽日的“怪物”,一头栽进她面前土堆里。
这“怪物”有些眼熟。惊疑间,就见里面钻出个灰头土脸的楚小双。
楚小双眨眼看她:“祖、祖宗,我能和你一起在这里吗?”
是楚小双带着木飞鹰来了。
来三省崖完全是为了同唐休明碰面。离未没想到楚小双竟然会跟来,微微蹙眉:“你……”
随后她瞥见了楚小双可怜巴巴的神色,委屈的小眼神中满是质问:你要抛下我?你怎么忍心抛下我?你好狠的心!
到嘴的话卡在了牙缝里。
罢了罢了,反正唐休明又不吃人。离未不好再说什么,只得点头答应。
眨眼之间,天幕便被浓墨浸透,一寸寸沉了下来。
今下午两人闲得没事,用嘴将天下大小城镇逛了个遍,此刻多少有些乏了。楚小双折腾她的飞鹰,离未抱着腿,望着层层叠叠的远山出神。
唐,休,明。
澧原唐氏,燕休之休,清明之明……眉如翠羽,肌如白雪……
离未任凭思绪在半空飞来飞去,直到心口忽地传来绞痛,方才回过神。
她暗暗吸了几口气,那淬火般的疼痛却丝毫没有缓解。
她不免苦笑。
是那封印的反噬又来了。
五年前棋山道人莫名其妙把自己吵醒,又不将封印解除,给她留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病根——譬如方才的反噬。
这反噬奇谲得很,平日里该吃吃该睡睡惹不到她,却常在离未观摩美男时发作。最初几次,还差点害得她在试炼场晕过去,简直是折煞她这一花痴。
可今日不知为何,她竟是吃着痛,还禁不住去想唐休明。这三个字宛若秤砣,扔都扔不掉。
他怎么可能叛师?
经书里面写的是真的吗?
就算他真是叛师之徒,既然认识自己,自己难道会坐视不管吗?
楚小双没有察觉到离未的异样,一边看天,一边往离未身边蹭了蹭:“祖宗,先生说的唐休明究竟是谁啊?莫非是那晚在禁地里追我们的人?”
是了。楚小双生来胆小,那日还没等看清唐休明,便一翻白眼晕了过去。
但这姑娘心细得很,脑袋里面全是考虑不完的问题。她也不管离未听没听见,兀自嘟囔着发问:
“可是如果真是禁地里的残灵,又怎么可能放我们出来?”
“他说帮你,会不会也是个圈套?”
巧了,离未还真没听见。
她正苦恼如何才能扼住封印反噬的咽喉,不防反噬先一步扼住了她。离未被这痛楚折磨得眼冒金星,心怕自己一声不吭晕过去吓坏楚小双。
她也不管楚小双说了些什么,趁着脑海中尚存一丝清明,把她揽到身边:“困了就靠着我先睡。”
楚小双满头的问号被这句话打断,又生生添了一个小问号。
我没困啊?她纳闷地偏头。见离未闭眼靠在自己身上,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了什么。
好吧,是她自己先困了。
楚小双无奈,任凭离未挨着,自己又睡不着,便抱膝数星星。
过了许久,她终于耐不住寂寞,屈肘轻轻碰了碰离未:“祖宗,你睡着了吗?”
离未没有回应。
看来是睡着了。
楚小双半边肩膀被她压得发麻。她试着把手往回缩,不料因她这举动,离未竟直接倒了下去,仰面砸在地上。
可饶是如此,她居然也没醒。
楚小双觉得不对劲,忙使劲拍拍她:“祖宗?”
没动静。
楚小双蹙眉,半拖半拽让这人斜靠在岩壁上,伸手正要查探。
不料此时,三省崖顶忽然聚起一团混沌之气。如墨般的黑雾半空绞着,隐现出一个漩涡,眼见着就要罩在二人身侧。
楚小双瞳孔皱缩。
是魔气?
糟了,这么强大的魔气,以她二人的实力根本不是对手!
她张嘴想要呼救,又忆起这里是三省崖——寻常弟子把这里当第二个禁地一般对待,避之唯恐不及,又怎么可能在这附近闲逛?
四周狂风大作,惹得一川如斗般碎石随风乱走。楚小双忙罩住脸,透过指缝睁眼往外看,发现那黑气竟凝成了一个人。
这人身着白衣,在黑雾中格外醒目。一寸寸涟漪凭空从他脚下生出,隔得远了,似乎还能听见什么声音,像有无数妖魔鬼怪齐声低吟……
危急关头,楚小双的小心脏很争气地咯噔一跳——她一翻白眼,果断晕了过去。
男子撑伞默立,不置一词。
他生着一双丹凤眼,眼瞳如同深渊,黑而纯粹。素白的肤色,衬得眉目真如泼墨一般——正是唐休明。
白衣轻扬,他无视了被自己吓倒的楚小双,径自朝着离未走去。
少女尚未从沉睡中苏醒,几缕发丝轻轻柔柔地搭在脸旁,鸦睫轻颤。
这暌违多年的容颜,又一次浮现眼前,不是梦,也不是幻觉。
他心下一动,忍不住抬手,轻轻抚过这人的面庞。
手中骨渡伞似是遇到了不速之客,忽而发出“嗡”地低吟。
搭在她脸侧的指尖一顿。
唐休明蹙眉,收起伞,盘腿坐在离未面前。
不应该——骨渡伞是当年封印她的媒介,就算六百年未曾见过她,也不至于有如此强烈的反应。
她又对自己做了什么?
唐休明笑意渐敛,默念了一个诀,并指搭在离未肩头。
直到离未转醒,唐休明脸色都不曾放缓。
她一睁眼,便听这人质问道:“你对自己干了什么?”
离未没料到唐休明来的如此神不知鬼不觉,还没醒利索,猝不及防听见这句话,简直想要吐血:我能对自己干什么啊?
“这句话是我问你才对吧?”她揉着酸痛的太阳穴嚷嚷,“六百年前的事情我记都记不清了,是你们给我下的封印才对。”
“方才折磨你的咒法并非封印。”
“……啊?”离未疑惑地发出一个音节。
不是?那是什么?
“你你……你可别说是我半夜蹬被子着了凉。”离未警觉道,“着凉不是这么个着凉法,你推卸责任也不是这么推的!”
“是断心诀。”唐休明沉声道,“你知道什么是断心诀吗?”
糟糕,听他的语气,似乎心情很不好。
离未唯恐自己睡晕的时候又伤及无辜,没敢应声,只是茫然地望着他。
唐休明见她如此不知轻重,连断心诀都敢种,心下火起。又突然瞥见她这副的神色,饶是有再多的狠话,都说不出口了。
罢了……毕竟她早就不记得六百年前发生过什么。
他神色微黯,耐下心解释:“无妨,这咒术想来已经失传了,不知道也怨不得你。断心诀是以施术之人的心愿为种子,以不得转生轮回为代价种下的术法。倘若此人不能在时限内完成心愿,便会神魂消散而亡。期间,如果没有找到完成心愿的线索,还会不断忍受噬心之痛。”
说完,他又毫不留情地补充道:“依你现在的情况,恐怕还有不到一年的时间,去破除这咒法了。”
离未惊诧而木然地看着他,像是没听懂。
神魂消散?
不到……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