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你好端端的,遭什么罪受啊。”
离未回屋翻出伤药,帮唐休明止住血后,便忍不住嘟囔。
不过她竟然失策了。
断心诀没有解。她原本的猜想全都被打上叉号,又一次把她逼入了绝路。
好在如今,这绝路背后有唐休明。
“这是参冥司的无痕雪莲膏,药效很大,明天伤口应该就能愈合。”她捧起他的手轻轻吹了吹,听这人轻笑出声,忍不住嗔道:“笑什么?对了,那天在密室里面,你怎么对舒小哥这么感兴趣?”
空气中无端弥漫出一股酸味,唐休明还没应声,就听身旁另一桌的食客埋怨道:“这家店里的醋味儿也太重了点吧?我才倒了一勺,怎么这么酸?”
好像是有点重了。
唐休明瞥见离未脸上那抹稍纵即逝的妒忌,不禁失笑:“无他。发觉此人是魔族,敌友莫辨,留意一下而已。”
魔族?
这句话好似在她心里引燃了一串炸药,离未慌忙四下看看,凑上前瞪眼开口:“你没认错?这怎么可能?”
“舒承策身上,同时并存着两股力量。”唐休明低声解释,“寻常的修道习武之人,内息多聚在丹田,是以步伐稳健、气息悠长。但他的内息却聚成了两处,一处在丹田,另一处,是同丹田恰好相反的印堂。”
离未暗暗一惊。
在参冥司修习这么久,她当然清楚,人同妖的气息皆聚于丹田,而聚息印堂,则是魔物的特点。
只不过……
“听闻魔族化成人形后,常常有法子掩饰住身上的不同之处。”离未沉吟道,“他既然能拜入怀山,又成为嫡系弟子,证明怀山之中并没有人看出他的身份,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道理很简单——克制魔气的手段,和当年封印离未用的是同一种法子。倘不是他同封印接触了六百年,对封印早已知根知底,还真不一定看得出来。
不过唐休明不想再提起六百年前的事情,只是朝她一笑,“我无所不知。”
什么嘛,故弄玄虚。
离未没再理他,双手撑在桌子上向前看——那桌食客早已风卷残云般吃完了饺子,甚至还朝掌柜要了两壶陈醋带走,脸上挂着大写的“真香”二字。
她蹙起眉,“瓜瓜,你说我们同舒小哥碰见,仅仅是个意外吗?”
瓜瓜……
无数只青蛙在唐休明心里欢腾地上窜下跳。他咳嗽了一声,“我不好揣测。”
“我看他一本正经的,也不像是细作,会不会他自己被魔族当枪使了,还蒙在鼓里、毫不知情?”
“我同他接触不多。很多事情没有我们看见的那么简单,也没有我们推想的那般复杂。姑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他总是这样,从不对自己没把握的事情妄加论断。离未舒出一口气,摆弄着面前的竹箸,因着他的沉着,也渐渐定下心神来。
反正去了北漠,一方除魔,一方找寻解药,也就分道扬镳、各奔东西去了。只要这期间没有什么大的变动,权当作不知情,也未尝不是一个明哲保身的法子。
——如果上苍允许他们明哲保身的话。
今日正好赶上庙会。离未和唐休明起得早,又闲来无事,索性混入人群之中,难得有闲心逛上一逛。
“对了,”唐休明问道,“你为什么给我起如此奇怪的名字?”
离未手里拿了一块桃花糕吃得正香,含含糊糊开口:“亲昵。”
……是挺亲昵的,虽然同他的形象有些不符。
唐休明有些无奈,“我是说,为什么要叫我……瓜?”
离未差点被他这声“瓜”噎住,转头笑得前仰后合,“要不叫你唐官人?唐葫芦?唐拌三丁?”
“……”
怎么都是吃的。
“话说回来,你吃过糖瓜吗?”离未塞完最后一小块糕饼,找个地方把手里的竹签子丢掉,“反正我是没吃过。听包子说,糖瓜又脆又甜,很是好吃,我觉得和你一样。”
“……啊?”
离未暗笑,踮脚便要往他额上一弹:“因为秀、色、可……”
她话未说完,忽被身后人一搡,险险扑倒进唐休明怀中,却无意碰掉了他藏在袖口的什么物件。
唐休明一惊,附身正要去拿,那东西却被踢飞老远。他尚未近身,离未早已灵巧地从人缝中穿过,飞快将那东西拾起。
那是一只发簪,已经生了锈,看模样只是街边的廉价货。
他身上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离未不敢多想,将那发簪拍到唐休明怀里:“谁给你的?”
唐休明眼底一黯,似是不想多言。
离未见他有意闪躲,心下隐有火起。偏偏因着先前在密室中的话,不好意思泄出火来。
不重要了。六百年前的事情都已经成为过往,就算他真的做错过什么,也已经不重要了。离未暗自想着,深吸一口气,试探着问:“你还喜欢过别人,对吗?”
他沉默片刻,“并非其他女子赠予我的,而是六百年前,你赠予别人的。”
离未没料到这反转,哑口无言,只愣愣地看他。
“不对,贴身物品我都会留名字的。”她忙接过那发簪,翻到背面一看,簪尾的雕花后果然刻着一个“未”,刻得歪歪扭扭,正是她的字。
她的脸唰的惨白。
“我……”她支支吾吾着不知说什么,抬手举起发簪,作势要摔到地上,“我就是个负心大萝卜!你、你要是不高兴……”
唐休明忙上前夺过花簪,紧紧握着她的手,温声道:“你不用自责,之前你做的一切,我都明白。”
为什么又是六百年前?
这六百年前到底经历了什么?
她内心一团乱麻,任凭唐休明将发簪拿走,又替她捋好方才乱了的刘海,哭丧着脸,“我……”
唐休明忽而在她唇边竖起手指,认认真真看她:“这些都不重要了,真的,别想太多。”
离未执拗地一摇头,不由分说将他拽走:“不行不行,当年我竟然敢给别人送这些,简直天理难容。你等着,我今天必须要十倍补偿给你,我这就去买十只花簪过来。”
十只?唐休明忙将人拽住:“我要那么多花簪干什么?你能陪着我,就已经够了。”
离未寻思片刻,又道:“那最少也要还给你一只。六百年前是六百年前,现在是现在,万一没了信物,你被人拐跑了怎么办?”
晴川城人群来来往往,有不少卖花簪的商贩。摊上花簪琳琅满目,离未转了许久,都找不到一枝真正独一无二的,哪个都配不上自己的诚意。
末了,她干脆挥手将头上的发簪拔下,塞进了唐休明怀中。
“这簪子五年前就一直跟着我,现在给你了。”她说,“至少这五年里,我除了它,没用过其他的簪子,对它算是专一了。”
其实是穷的——后面半句被她吞进了肚子里。
有风吹过。她的长发失去发簪的束缚,飘飘忽忽飞散在半空。几缕青丝柔柔地绕在唐休明指尖,引得他一阵怔神。
初春的艳阳慵懒地挂在枝头,几抹绿意缀出一城祥和清平。街巷上人熙熙攘攘,擦肩炎凉,唯有她的手和自己的紧紧攥着,带着略含暖意的试探,将他心中寒冰般的过往一寸寸温热。
像是从前的一切,都如同他拼尽一生造出的幻术,眨眼便可以忘却。
“我们这样,就算是在一起了吧?”她轻声道。
唐休明不说话,将她牢牢揽入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