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后，坐船出海。
船行海中，无日无夜，头顶那轮血红的月已经挂了不知道多久了。
这就是夜叉海，撇去极有可能从海里冒出一个头顶绿光的夜叉不说，风景还是不错的。
百里霖本打算上船头消遣一下寂寞，撩帘出来正好看到元晔早已在船头站着，就想起之前自己所打算的，要同小九搞好关系，早日恢复之前的亲近，于是毫不犹豫地就走了上去。
“小九好雅兴，赏月怎么不叫上师兄？”
这当然是开玩笑的话，正常哪有人能跟他一样有兴趣赏那种殷红欲滴的月亮？况且元晔可真不是什么风花雪月之人，他之所以在船头站着，多半是觉得在船舱里待得无聊了，换个地方待着而已。
百里霖说话间走到他身后，他之前那件衣服已经成了小公主最后的庇佑，这才终于见他换了身衣服，不变的还是玄色，几乎要与海上黑夜融为一体。
小九为人一向如此低调，不像自己，要么就是一身白衣自带仙气，要么就是一身红衣威仪堂堂，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仙君，是战神似的。就算此时站在广阔无垠的海中央，也是红衣艳丽得不容忽视。
“我实在是没有师兄的雅兴，并不是赏月。”
他原本站在船头一块高地，听见他的声音就跳了下来，走到他身边，并肩而立。
虽说是并肩而立，两个人之间却有着清晰的身高差距，百里霖心中暗叹：小九不是从上面下来了吗？怎么好像还是比自己高？前两天明明还是平视的，孩子发育快也要有个限度吧……
“哦，那是为什么？不会是担心那夜叉很难对付……既然如此，又为什么要跟我一起来？”
元晔的目光随着他的这句话落到了他脸上，令百里霖再一次感到了不自在。
哈，也是奇了怪了，小九是真的长大了啊，竟然光靠眼神就已经有了威慑之力。
双方打斗，有时候眼神也是很重要的，尤其是正邪之斗，正义的那一方正气凛然，往往眼神一出就已经让邪恶的那方胆战心寒，气势就输了半截。
可是现在边上方圆百里都找不出一个人来，他这么盯着自己干什么？
好在盯了片刻，他也无疾而终，重新转头回去望向荡着血月的平静海面。
“为了历练仙灵——师兄，你了解吠陀古国吗？”
元晔很快将话锋转过，提起吠陀，对于这个国家，百里霖倒也还算了解。
罗刹鬼与大蟒神来自于吠陀古国，齐王所中之煞来自于吠陀古国。
说起吠陀，那可是一个相当古老而传奇的国家。
吠陀所处西北，是如今齐国与蜀国即将接壤之地。它的最后一任国王相传是一个长相奇特的人，这位国王不仅长相奇特，性格也很奇特，做事十分的肆意妄为，随心所欲，终于，成功将一个绵延了千百年的国家带到了末路。
彼时天下尚有四国，以东方夏国最为国力强盛，夏王华熄有意吞并吠陀，哪怕是要从东方横跨至西方都势不可挡，其他国家纷纷让路，让夏国军队畅通无阻地来到了吠陀，然后一口吞下这块肥肉，将带来的军队驻扎到了城中，美其名曰管理，其实就是殖民。在之后的十余年中，夏国人与吠陀人就不断地在这块土地上繁衍混血后代。
一直到了两年前夏国破国，这块远在千里之外的夏国土地也成了无主之地，当时他们皇上正惊艳于粗服乱发不掩国色的宣华夫人，根本不在意这块犄角旮旯，于是蜀王便轻轻松松地笑纳了，划到自己的领地之中，两年的功夫就把夏王用了十余年都泯灭不去的吠陀文化同化，如今已俨然与蜀国合二为一。
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国家一朝被灭亡，就会迅速地有新的国家新的君王霸占原来的土地，取而代之。
改朝换代，新陈代谢罢了。
不过也有例外。
那就是夏国。夏王在的时候虽说说好听了是天下四国，可夏国绝对是四国当中最富饶强盛的那国，华熄死后三国都红了眼，差点就要为此破坏三位君王多年来一起被华熄支配而产生的友谊了。不过后来发生一件事，又让三位君王的友谊和好如初。
三国派去抢地的军队在夏国友好而尴尬地碰了面，刚要开打，却看见了作为军队也无法承受的诡异一幕。夏国不知为何一夕之间陈尸遍野，他们一到，灌溉着鲜血的地上竟又凭空冒出无数将士，吼着不属于人间的叫声朝他们涌过来。看到这场面谁还打得起来？逃都来不及了，好在一逃出夏国之后那些鬼兵便不再追出来，仿佛是被束缚在了夏国之内，三国的军队倒是安全如初地逃了回来，可不少人因为看到了那一幕，回来之后都是十天半个月地生病。
那时候自己正在仙都山造出仙凡结界，没有亲眼目睹，不过也能从别人的描述中想象到那是副什么场景，自己都没有见过横尸千里，鬼兵潮涌的场面，想来确实足够骇人。
从此以后就别说分割夏国故土了，连经过边境都巴不得绕着走，原本天下最富饶强盛的地方就这么生生成为了鬼国。两年之内，什么宫殿建筑，全都化为一块绵延数千里的荒地。
成为人间鬼国……
扯远了，还是说回吠陀。
“亡于十二年前，先由夏国吞并，后经时代变迁，位于现在的蜀国境内。”
时代变迁这四个字真的很好用，不管发生了多少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只要用这四个字就可以一言以蔽之，省时省力。
元晔又问：
“那夜叉海呢？”
“夜叉海么……顾名思义，就是有夜叉的海，也是吠陀古国百年前的产物，本来是用于阻隔外族入侵，后来吠陀族被蜀国彻底同化，就再无人可驱使海中夜叉，致使其不断繁衍生息，这里也成了一片无人敢来的海域。”
“听闻夜叉，与那罗刹鬼差不多，喜好吃人，寿二百，长相也同样怪异，身形高大，双手为爪，目光炯炯……”
元晔慢慢描述着夜叉的长相，应该是种很可怕的怪物，可不知道为什么由他的声音说出来之后，不仅一点都不觉得可怕，反而低沉细腻，有那么一丝温和平静的味道，仿佛是在形容哪位菩萨的法相。
原来不光是有棱角起来的轮廓，抽条的身高，沉着的气质，还有声音语态，都变了。
“小九……”
“师兄？”
百里霖望着天上的血月，突然道：
“我觉得你变了。”
“师兄……人都是会变的啊。”
百里霖收起了遥远不切实际想要触碰血月的目光，低头略微一笑。
“倒也是。”
然后想要走回船舱，路过扬起的帆旗之下，是旗帜被海上的风吹得猎猎作响的声音。
元晔在他身后开口，仅仅隔开几米，声音就已经被风稀稀朗朗地吹散。
“我永远不会隐瞒师兄……只是有些事情，因为种种原因，现在还不能告诉师兄。”
百里霖未曾回头，红衣的背影在黑夜中是那样的瞩目，天上有血月，而他似乎就是血月在海上的倒影。
“没关系。告诉不告诉都没关系，师兄永远都会相信我们小九的。”
只是，就连他自己也说过，永远这两个字很沉重，万事万物无不在变化之中……
但是——
多相信一刻便是一刻吧，撑不到永远，至少撑到目前。
***
极夜过后是极昼，同样的漫长。
在海上又不知道漂了多久，为什么要用漂这个字？是因为所有的罗盘在夜叉海上都失了灵，分不清时间的同时也分不清方向。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吃饭的时候，天真地想要骗自己让时间过得快一点，于是往往隔一会儿就要吃一顿。然而这并不会让时间真的变快，反而致使所带的干粮和淡水都快要吃完了。
这次百里霖精简部队，带的都是跟自己身经百战的将士，然而毕竟都是凡人，遇到夜叉海这种情况，没有几个能承受得住。
很多时候人都不是死于危难，而是死于自己对于危难的恐惧。
不知何时会来临，不知会以怎样的方式来临，不知……
什么都不知。
“我们到岸了！我们到岸了！”
“真的到了！我看见了！有房屋！有人！”
“是真的……”
百里霖在船舱里听到外边叫嚷起来，赶紧出去看。倒不是对他们所说的到岸抱有多大的希望，在海上或是沙漠之中，突然看到城市绿洲有时候并不是什么好事，要不就是憋的太久精神出现了问题，要么就是什么妖物作祟。
生怕他们会遇到危险，百里霖提剑就走了出去，元晔紧跟身后，星翼也默默跟在两人后面。
到外面一看倒是松了一口气，原来是这东西。
“大家别紧张，这是海市。”
海市，水汽阳光折射之幻景，好久没露面的阳光照射在空气里酝酿了那么久的水汽上，形成海市几乎是必然的。
听到是海市，大家也就不再激动了。
不再激动，希望也再一次落空。
“将军……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到岸？”
“将军，我们真的……”
快熬不下去了。
他也明白，于是告诉大家：
“既然能出现海市之景，陆地也就不远了，大家再撑一段时间，一定很快就到了。”
“真的吗！”
“将军怎么会骗我们？当然是真的了！”
有了这样的承诺，大家终于又重新有了希望，不再整天无所事事，又回去该干什么干什么了。
只是这话到底是真是假，就另当别论。领兵打仗久了，要学会教人望梅止渴，无论什么时候都要让大家保持希望。
近确实是比前两天近了，却也绝对近不到哪里去。
但与其无意义地想着什么时候才能到岸，倒不如仔细看看眼前这片海市幻景。
海市并不神奇，神奇的是此片幻景中亭台楼阁，雕梁画栋，宫娥如云，要不是没料错，这竟然就是蜀国皇宫的幻景。
蜀国皇宫……这可得好好看看。
只见那片如云的宫娥从一间殿中拥出了一位女子，此女子盛装曼丽，逶迤前行，虽然看不清五官，但绝对是一个美人。
百里霖天生长了一双擅长发现美的眼睛，当然主要是美人。一女子长得美不美，他扫一眼就知道。在扫了一眼这女子之后，他便可以笃定地确认——
顶级美人。
元晔见他看得如此入神，还以为是发现了什么，走过来表情严肃：“师兄，可是发现什么了？”
百里霖也不说话，只是伸出二指往前一指，元晔果然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可除了一些宫装女子之外，并没什么异样。
百里霖还是不说，只是故作深沉地叹了口气，然后叹出这样一句：
“小九啊，你也长大了，不知道你喜欢怎样的姑娘？皇上不上心，那就由师兄替你张罗……御姐型的？萝莉型的？丰满型的？纤弱型的？你偏好哪一种？”
他可是真的很上心地问小九这个问题的，作为师兄，确实是有责任给师弟的终生大事操心，但不知道为什么小九在听完他这好心的询问之后不仅一点没有感恩之心，反而脸色一沉转身就走，倒像是生气了似的。
多大的人了？还甩脸子，这一点作倒是从小到大都没有变。
还是说……是害羞呢？
元晔一走，百里霖却还不肯打消他帮孩子张罗婚事的念头，罪恶的目光一转又落到了星翼身上。
“星翼？你又偏好哪一种类型呢……哎别走啊，你们怎么回事儿？一个个都不识好人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