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儿盛满泪水的瞳孔中眼睁睁地出现这道鞭影，想也没想就推开了萧彤，然后义无反顾地牢牢挡在华熄这一部分的魂魄面前。
一瞬间只听得林响风动，惊鸟四散，奴儿脸上的泪水与鲜血齐齐淌了出来。
现场所有人都惊了，除了华熄那一部分魂魄，寂静地卷起周围一阵枯枝残叶，卷入空中，即便明晃晃地逃匿也无人想起来要去追。
惩仙鞭虽然伤不了人，但是奴儿毕竟还没有与新的身体完全融合，算不上一个真真正正的人。况且元晔用以对付华熄的力量，即便是皮肉伤也鞭辟入里，这具身体已经破碎了，奴儿的魂魄也已经彻底碎了，肯定是活不了了……
奴儿眨眨眼，流出最后的一些泪，刚张开口，又是一口血喷出来，但他只像是不在乎，自顾自地说着话，只怕来不及。
“师父、师伯不要怪我，医仙哥哥不要怪我……对不起……”
“奴儿这一生，什么也不是，我的父亲，我敬仰他，哪怕他不知道有我。我的母亲，同我一样，什么也不是……是师父、师伯、医仙哥哥，你们让我，活得像一个人一样……”
“医仙哥哥，我都记着呢，当年你走的时候，离三年之期还差了一个月，说好了三年，现在，才算是圆满了，奴儿这辈子真的圆满了……”
说到这里奴儿猛地咳起来，咳出无穷无尽的血来，萧彤赶紧想要捂住他的嘴，好像只要他不再吐血，就可以活下来……想他萧彤擅长救人，可这时候竟然只想得出这样傻的办法……
奴儿也对此觉得他傻得可笑，轻轻拉住他的衣领，那笑中还有一些狡黠，让他靠过来一些。
萧彤莫敢不从，任由奴儿凑在他的耳边说话，鲜血弄脏了他的衣服和身体，作为一个洁癖，他却早已什么都忘了。
听着奴儿虚弱的声音，萧彤的表情陡然更为震惊，那是悲伤中的一丝惊喜，绝望中的一道光亮，他几乎僵硬地低头看着怀里小小的一个人，看着她口一张，吐出一颗赤丹，然后终于是将所有的事情交代清楚，所有执念都放下……
百里霖正要问这赤丹是什么，却见眼前忽然飘落一片雪花，然后是无数的雪花，从天空洋洋洒洒地落下，可是讶异地抬头一看，才发现这场雪仅限于他们这一方林间。
奴儿微微眨了一下眼，睫毛上粘着雪花，冻结了她的泪。
已经连伸手去接的力气都没有了，却还是笑起来：
“父亲为我哭了，我这辈子……真的很幸运……”
很幸运……
遇到了那么多对他好的人。
每个人都只能活一次，只有他尝试过重新再活一次。
那段旧的人生，有好的，有坏的，好的他记得，坏的他都忘了。
而这段新的人生，干干净净的，满是爱和被爱……
真的……很好。
一场雪洗干净了奴儿身上的血，他苍白得像个瓷娃娃，萧彤陪着他躺了一会儿，无声无息，无忧无虑……直到手中的赤丹微微发出热，才睁开眼睛，将奴儿这具身体抱起来，轻而易举得如同一片雪花。
百里霖有太多问题要问，脑中却只觉得又昏沉又诧异，白茫茫真如同这方大雪一样。
奴儿是华熄所生？他们想要去找华熄，竟然不知道他就在自己身边？
萧彤又是怎么知道的？还有这颗赤丹，又是什么东西？
只是此时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眼睁睁地看着萧彤抱起奴儿，看着他面无表情地施法埋葬了奴儿这具还不属于他的身体，然后坐在墓碑前，背对着他们缓缓地说出了一个三年之约的故事。
***
来时三个人，走时还是三个人，只不过奴儿变成了萧彤，跟他们一起离开村子。
奴儿的离去他们只对村民解释是被山上的猛虎叼走，尸骨无存，善良的村民劝他们节哀，然后一路送到了村口。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他们也该分道扬镳了。
萧彤并不打算跟他们一路，他习惯了一个人游历，虽曾有三年身边陪着一个小友，但除了那小友相伴，自己还是孑然一身的为好。
百里霖也不劝他，只是仍旧对那颗奴儿死前吐出的赤丹好奇。
“奴儿最后到底对你说了什么？那颗赤丹……又是什么？”
萧彤只哈哈一笑，假装没听到一样转了身，百里霖和元晔都当他不肯说，誓要瞒着他们，也只好遗憾作罢。
等走开了十丈有余，身后却又响起他的声音来：
“吾儿忆奴，今后，便与爹一起游历人间吧！”
百里霖和元晔双双停住脚步，愕然往后一转，竟看到萧彤身边跟着一个模糊透明的孩童影子！
……鬼胎？
是奴儿借用这具新的身体，为萧彤所生的一个鬼胎？
虽然还在伤心之中，但也不得不产生深深的由衷佩服。
这……动作也太快了吧！
走了好远，一直从乡下走到近郊，百里霖还在佩服，佩服得喃喃自语：
“太快了，真的太快了……”
他这般失神，也就没注意到身边的元晔已经很久没说话了——当然，很久不说话对于元晔来说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但是在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以后还是一言不发，这就难免有些奇怪。
甚至不说话也就算了，总感觉元晔身上从刚才到现在，一直有一种很奇怪的情绪气场。
可能是对自己唯二收的两个徒弟都不得善终所感到无奈吧，可是这也怪不得他，他对罗荣和奴儿都那么好，到最后却一个个地离他而去，这又有什么办法……
“将军……将军！”
身后是急促的马蹄声，以及几声将军的叫喊，朝他们越来越近。
叫谁呢？这荒郊野外的？
百里霖环顾四周，发现四周并没有别的人，所以……
该不会是在叫自己吧？
实在是太久没有人这么叫他了，他都不敢答应，直到马蹄声到了他们面前，一个身姿挺拔的小将跨马而下，单膝跪在他们面前拱手行礼，这才敢确定他确实是在叫自己。
然后这小将一抬头，呦，还挺眼熟！
这不是星翼吗？
“星翼？快起来快起来！你怎么会在这——”
“将军，您怎么会和九殿下在这——”
双方都对对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郊外感到很惊讶，百里霖讪笑一下，觉得自己的原因说起来太复杂，于是给了星翼一个机会：
“你先说。”
星翼便先行解释道：
“将军走后，我一直奉命保护着老将军，这次是奉老将军的命，前往陈国借无拘牌。”
他爹？
借无拘牌？
他父子俩这回倒是想到一起去了！
遥想自己那个爹，退隐朝堂，不问世事已久，难得一次对俗事上心。
不过正所谓姜还是老的辣，他既然能派星翼出马，想来一定是有着什么十足把握能够顺利借到无拘牌。他爹年轻的时候也是四方风云人物，和陈国国主有什么交情也未可知，这倒是帮了他一个大忙。
百里霖高兴地一摊手：
“拿出来吧！”
星翼惑然：“什么？”
“信物啊！难不成老将军就让你空手去陈国借无拘牌？”
“没有信物……老将军说，只要我去了，陈国国主自然会借给我的。”
百里霖仰天无奈。
星翼啊星翼，怎么许久不见，还是这么单纯？
“你信他个鬼吧！他一个糟老头子坏得很！”
***
可嘴上是这样说，到头来还是得相信那个糟老头子。
一行人到了陈国，百里霖和元晔现在不好出面，在星翼的沟通下方顺利进入了陈国王宫，陈国国主当真是三国君主中最有礼貌的，对待一个退休的别国将军派来的小将都礼待有加。不仅安排了一间宫殿居住，还当天就请入寝宫面见。
百里霖和元晔在殿内等得心焦，一直从晚饭后心焦到黄昏，才等来了垂头丧气的星翼回来。
一回来就又单膝跪地向他们认错：
“星翼办事不力，未借得无拘牌回转，辜负老将军和将军的嘱托，请将军和九殿下责罚！”
百里霖赶紧把他拉起来：
“别动不动就跪了，怎么跟在老头子身边没几天又变成这样了？这本来就怪不得你的…… ”
百里霖真是想要休书一封回去骂人，老头子自己办事不着四六地也就算了，这回可把孩子骗惨了！
好在元晔还算冷静，制止了百里霖写信的冲动行为，免了他们父子间的一次远程吵架。
“陈国国主怎么说？”
星翼坦言：
“国主没有说——他直接骂了，他骂老将军……老菜皮、老甲鱼……”
星翼小心翼翼地复述，元晔看了一眼星翼，小心翼翼地观察百里霖的反应，只见他愣了一会儿，然后一拍桌子——
诚心诚意地感叹：
“骂得好啊！我都想不出这样的词来形容，不愧是读书人！我怎么就想不到这种妙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