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百里祁如约来到檐下,但温辛并没有像昨天一样坐在檐上,但是百里祁心中就是有种不知从何而来的笃定。
敲墙三下,半晌,里面果然传出同样的三下,并有些恼意地问道:
“我都巴巴地在这里等了你半个时辰了!你说不用借助桑树也能翻墙,你倒是——你!”
温辛话还没说完,百里祁已经轻身翻过了墙,稳当无声地落到了她的身后,拍了拍肩膀,吓得她后面半句话都咽回到了肚子里。
“你,你……”
“是我,说好了来见你的,这么惊讶干什么?”
温辛抬头看了看自己家的墙,明明这么高,这个人却……
“你怎么能——”
“这不算什么,既然是小瘪三嘛,总是要有一点瘪三的本事的。”
百里祁仍是那副似笑非笑,漫不经心的模样,只是不知为何,明明是同一个人,同一副表情,今天和昨天相比,看上去倒是顺眼了很多。
温辛不明所以,许是看多了,就看习惯了,又或许是今天没有一墙之隔,近着看,倒比从上往下看更为亲近顺眼。
“你一个人翻墙算得了什么?明明说好了还要教我的……”
“和你说好的,我当然不会食言。”
百里祁笑,说罢就搂住了温辛的腰,直接一把就带着她一起跳上了墙,然后稳稳地又落在了外边。
温辛都还没有反应过来,眼睛一闭,一睁,就发现自己已经站在外边了,震惊得连这个被自己视作瘪三的人搂了她的腰,甚至到现在还没有放开都注意不到,只顾得瞪圆了眼睛上面看看,前面看看,左面看看,右面看看。
“出来了……真的出来了!”
温辛大喜,开怀而笑的样子也不过是一个小姑娘罢了。自己昨天那样想她,觉得她是一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大小姐,确实是误会了。
百里祁心中有愧,对温辛也就语气柔和真挚了许多。
“说过了不会食言的,我百里祁,言出必行。”
“多谢,哦——我叫,温辛。”
“温辛小姐,若不嫌弃,今日就由我这个齐国人带小姐去见见你们陈国的桑林。”
……
桑乃南方之物,陈国盛产,此时又正值种桑养蚕的春季,郊外农家皆是一片一片的桑树,除此之外最多的就是已经过了时节的茶树。
树木套种,这便是农人的智慧了。
采桑的农家女也满布山中,年轻的女孩儿,无论放在哪里都是别有风味的一道风景。尤其是百里祁,平生最喜欢看这样的风景,可今天却觉得这些采桑女也不过如此。
许是自己的身边,已经有了一个罗敷。
“这就是……桑林?”
温辛不太敢相信地问,在她的认知中,桑树明明是一种观赏类的树木,要是觉得有趣的话,桑果也可以摘一两个吃着玩,但是绝对不至于大肆栽种。种它有什么用?农人难道不应该都是种田的吗?
“没见过这么漫山遍野的?”百里祁笑,“在你的印象里,桑树是用以观赏的,一两棵种在院子里,还要请专门的园丁细心打理。但是,在这里它就是农人养家糊口的来源,一片一片地种,要是只种一两棵,只怕是自己都养活不了,更别说过日子了。”
温辛欢快地走在前面,在桑林中一身绯色,尤其显眼,然后突然回过头,好奇而善意地打量着他:
“我看你应该也不是普通人,怕是齐国的哪家公子哥儿,怎么会一个人出门在外?还对于农人的事情知道得这么多?”
百里祁愈发笑得灿烂,在春日的暖阳下几乎散发着光辉,长眼睛的都看得出来不是个普通人,至少也该是那位盈盈冉冉出入公府的罗敷夫婿。
“我不是吗?你不是昨天还骂我瘪三?”
温辛被噎得不好意思,也就不问他了,既然是不想说,那自己也不愿问。
这样好的风光,是她在家里面,想也不敢想的……
可她不问了,百里祁又偏偏自行说了起来:
“我么……只是个小吏罢了,虽然不是农人,但是见得多了,也就懂得多了,这朝堂之中哪国都一样,可是乡间田野,却是各有各的不同。”
“说得倒是。”
温辛点头,那一低头,竟是一瞥惊艳。
惊艳的温婉。
百里祁只当惊艳只该属于艳丽或是风流,怎么也没想到会属于温婉二字。
更没想到会在她的身上看到了温婉,又在她的温婉之中看到了惊艳。
“可惜我家,又与哪国哪家都不同,要是没有你,我什么也见不到,什么也听不到,一辈子都是个瞎子、聋子……”
这下好了,除了温婉、惊艳之外,百里祁又觉得她可怜了。
他也不是什么安慰人的老手,只能说说年轻姑娘们都喜欢听的好话来转移温辛的愁绪。
“爰采桑矣?陈之乡矣。云谁之思?美……温辛矣。好姑娘,要是你愿意,我可以带你看尽这世上的风景,只盼你答应一件事。”
“什么?”
“笑着看那些风景。”
于是第二日,他们去了蚕市,百里祁带温辛看火树银花,在满街鲜嫩的花木中买了一支春柳送给她。
第三天,温辛带了几个她亲手包的粽子送给百里祁,以回馈春柳之意,于是两人找了个地方吃粽子,不曾想温辛五谷不识,竟然是个包粽子能手。
第四日,百里祁甚至还带温辛去了赌场,以展示他自以为高深莫测的老千法,没想到被人家抓了个正着,两个人都被轰了出去。
第五日……
第五日温家主发现了此事,百里祁在墙外敲了三记,等来的却是一群人将他请进了温府,温家主亲自与其长谈,谈了整整一天。
内容简单概括就是温家主得知了他的身份,诚邀他做温家的赘婿,但是心中装的是阔大世界的百里祁不从,撂下话要么不娶,要么温辛随他去齐国。
温家主同样不从,于是两方谈至半夜谈崩,不欢而散。
第六日,百里祁眼看着事情已没有商量和回旋的余地,便打算整理行装离开陈国,整理时看到那件被未熟的桑果染得肩头一片红,洗也洗不掉的衣服,大得能装下阔大世界的心骤然一紧,似乎突然变得很小很小——
然后,门就响了。
响了三下。
乃一绯衣戴帽人,进屋脱帽,正是温辛。
见他第一句话便是:
“我要跟你走。”
百里祁心中瞬间一明,但立即又被黑暗笼罩。
他们温家百年的规矩,就是黑暗的来源。
“别做傻事,温家家主之位,和一个我相比,你仔细掂量过了吗?”
认识温辛虽然才短短几天,但也足够认识到她就是一个性情冲动,太过单纯的大小姐,百里祁不想让她为了自己作出会后悔一生的选择。
她可以傻,但自己不行。
可此时的温辛,却决绝笃定,又理智清醒:
“你只说你带不带我走!”
见他沉默,温辛手指微微颤抖,却还是选择抚上他的脸。
这张……漫不经心,好像对自己并没有半点情分的脸,但是,却让她以一生为赌,想要跟他走的人。
“你说过要是我愿意,你可以带你看尽这世上的风景,这话还作数吗?”
百里祁低头,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双饱含了希望,无望的希望,连泪水也决绝的眼睛,就算他再想理智,也理智不得了。
“我百里祁,言出必行。当然不会食言!”
***
一桌人听完温京讲的这个故事,不禁深深敬佩于温京他姑姑,也就是百里霖他亲娘的胆识上,以及叹服于百里霖他亲爹的撩妹技术上,这可真是……
一段佳话啊。
要是为此编一出戏,不是比自己和小九那凭空捏造的好多了嘛!
不过百里霖还是对一点比较有疑问,那就是温京是怎么对这个故事这么了解的?
或许应该说,温京的父亲,温家主是怎么对这个故事这么了解的。
想来想去,唯一的合理解释也只能是——当年他的娘亲,作为温家主的姐姐温辛,对自己的弟弟一天天亲口讲着这个故事,或许那个时候他听着,也和他姐姐一样,觉得百里祁是一个有意思的男子,可是突然有一天,他姐姐就跟着百里祁走了。一下子这自己觉得有意思的男子,就成了一个同自己有仇恨的男子。
看来他爹在温家主的心中留下的心理阴影应该是真的很大啊……
这样想来倒是也怪不得他现在会对他们百里家这么仇视了,小舅子和姐夫天生有仇,他爹在处理和小舅子的关系上又确实没有做好,也怪不得小舅子会记仇。
只是当年的事情早已是当年的事情,结下的仇怨一时半会儿靠他们后代人想想也解不开,当下最重要的事情应该是——怎样处理喝醉了的温小公子。
直接送回温家?按照温家的家教,只怕这么一去三个月之内都见不到温京了。
还是星翼聪明,也不必去和温家主交涉,直接遣了个人去温家说了一声,他要与温小公子促膝长谈童年时光,今夜就不回温府了,具体什么时候回来也说不准。
这种稳准狠的操作连百里霖都感到佩服,星翼啊星翼,不仅会玩骰子,会逛勾栏,现在都会用皇权压人了。
真是孺子可教,孺子可教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