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天以皇后之礼发丧,宫人整理遗物时才发现她甚至早就已经准备好了身后事,收好了自己的东西。
事实上她根本就没什么留在这个世上的东西,仿佛她时时刻刻都准备着离开。就好像当年离开蜀国时她没有东西,如今离开这个尘世也同样。只怕是自从吠陀灭国,她的父母从城楼上跳下去的那一刹那开始,她对这个世间,就已经没有任何留恋了。
所有留下的她的东西,拢了拢统共也就一小箱,礼节虽然浩大悲壮,却连个扶棺哭灵的后人也没有,这世上有名无实可称得上她的亲人也就元昶一人而已,但是君主之尊,又怎么可能去做这种事?
只有宫中的一个小宫女,自告奋勇为她又哭又摔,只不过一路捧着的却不是牌位,而是卿天留下的放遗物的箱子,只怕是卿天活着的时候早就嘱咐过她,死后要如何如何做。
箱子倒是不重,小小的一箱竟还没有装满,里面只像是空荡荡的,可是小宫女已经哭了几天几晚,耗去了精气早就已经没有任何力气了,一路走来摇摇晃晃跌跌撞撞,这箱子都快拿不稳的样子。
🤕手上一个不稳,小箱便啪嗒一下摔落在地,队伍慌乱惊呼,吉不吉利倒是另一说,卿天不过是个没有娘家背景的皇后,没人会来找他们算账,那蜀国的小皇帝巴不得她早死,也就他们皇上把她当成这一国之母……
怕的就是他们皇上,丧礼出了岔子,必然要重重怪罪下来。
众人皆慌,尤其,是在看到了箱子摔开后从里面掉出来的东西之后。
那里面根本没有什么贵重的东西,之所以如同一个空箱,倒不是因为真的没有,而是因为里面只有一大堆的纸!
说是纸,也可说是画,但又不是拘于深宫闲来无事信手所描,画的内容每一张都是相似的,是同一个人。
双唇薄厉,眉目温润,一丝不苟,国色天香……
百里霖在客栈的窗口看到这景象,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
国丧大礼,要求家家关门闭户七日,以示庄重,那些偷偷摸摸往外看的全都被官兵赶回了家里,不过现在队伍都乱成这样了,哪里还有闲工夫管他一个看热闹的群众?
对于卿天的这场讳莫如深的爱情,只怕世人也都只能用一副看热闹的心态。
别人的感情或是旁观者清,当局者迷,但是他们之间,一直都是自己清清明明,而看的人不得其玄妙。
那画里的人极其眼熟,可不就是元昶吗?只是画里面的元昶,却是会笑的,有情绪的。卿天心目中的,想象中的他。
在她嫁过来之前,心目中的良人。
再看下去就觉得连这箱子也眼熟,不就是卿天前来齐国,唯一带着的东西吗?原来早就在来到齐国之前,她就喜欢着当时身为齐太子的元昶,原来当年她说的有意于元昶,那便是真的有意,是情根深种的有意,是非君不嫁的有意。
这根本不是和亲,而是一个高傲的女子,真心实意地仰慕一个男子,觉得他可以做自己一生的良人,然后她抛下一切骄傲与尊严远渡重洋地来了,孤注一掷,奉上一生!
原以为,像她这样的通达,早就不会再爱上什么人,至少,不会受其所累。
或许自己还是不够了解她,无法懂得她通达之下的固执,她那么向往自由,却因为爱着元昶,从一个牢笼,又进了另一个牢笼。
她说自己用十年时间懂得了众生皆苦,苦由何来,灭欲脱苦,可元昶仅仅用一个眼神就将她打回了原形。
百里霖关了窗,回头满脸沉思,元晔好意关心了一句:
“师兄……”
不曾想他竟摇着头痛心疾首地说:
“早知如此,当年在蜀国宫宴之上,我就应该厚着脸皮说我要娶她!至少现在我们还能做对好姐妹,至少她现在还能好好活着!”
百里霖也是急坏了才说出这样的话来,没有考虑到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下一秒只看见元晔悄无声息,但却落寞地转过了身,并且光是一个背影都从上到下都笼罩着阴沉的气质。
小谢见情况不妙,赶紧找了个由头遁走,倒是明哲保身之典范。
而百里霖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小谢又跑得快连个求救的人都没有,也只能自己恬着老脸上,要多不正经就有多不正经地哄起来。
好在元晔好哄,并不是一个作天作地的孩子……哈哈,真的不是,他也就哄了一会会,真的只有一会会,元晔就已经肯转身看他一眼了。
看来离彻底哄好也就差了一点点了嘛!
只是这时,只听见楼下突然砰地一声重响,然后是一切嘈杂之声都短暂地停止,足足半晌后才有人群变本加厉惊恐慌乱的尖叫。
百里霖赶紧又飞奔回窗前外下看,离哄好还差了一点点的元晔也跟着来到了窗边。
队伍这下已经彻底乱了,只见人群成了一个圈正围着什么,而那圈里面的就是刚才那个捧着箱子的小宫女,只是,已经头破血流地倒在地上。
刚才就属她哭得最凄厉,眼泪早已哭干了,与其说是在哭,倒不如说是在哀嚎,而刚才的不小心摔翻了箱子,更是让她紧绷着的最后一根线刹那断裂,趁着慌乱,一头撞在了卿天的棺材上,性命不保。
百里霖再次感叹了两声,无话可说,好半天才憋出了几个字:
“好姑娘,好姑娘……”
***
皇后之丧,百姓关门闭户,宫中亦同样罢朝七日,以示最高的哀思,只是这哀思的等级究竟是因为天家的规矩,还是元昶个人的哀思,那便不得而知了。
少年丞相居于家中,仔细想想这也是这一年以来他唯一空闲下来的几天,这一年,忙得他无心去想别的事情,就跟怯懦地躲避着什么一样。
父兄每天不下三次地来他房间叫他出去,不外乎是什么京郊桃花已开,太傅一家邀他去踏青赏花,主要是太傅的孙女是位大家闺秀。又或者是定安侯最近得了一柄三代时期的青铜剑,邀他去家中赏剑,主要是定安侯的妹妹将门虎女……
对于这种背后别有目的的邀请,王侯皆不予理会,先是懒得开门,然后懒得回应,终于,替他操碎了心的父兄也就不打算再操心了。
落了个清净。
正好。
少年丞相的房中,竟无什么贵重之物,乃至没有必要的家具陈设都少,唯独窗口门口挂着风铃,却又不像是听其风声,而是等着某时某刻有故人亡魂愿意来时,他不至于无所察觉。
她不肯来,却又不是因为怪自己,
师尊这样说,可又不把接下去的话告诉他——
但是他也不想去问了。
皇后死后,皇上曾与他说过一番话,听了那番话,他顿如大彻大悟,幡然醒悟。
皇上说——
“这世上之爱有千姿百态,最伤人的,是说不出的那一种。不说出口,便如盲人摸象,不知她到底是怎样的心,也不知自己是怎样的心,非要等到其中一人死了,了无牵挂之时,才将此心说穿,才知蹉跎岁月,才晓一切猜疑、顾虑,不过都是庸人自扰……”
皇上与皇后,固然都是两位聪明人,所以到头来聪明反被聪明误,误了卿卿性命,那么他呢?本不是什么聪明人,却因为那些完全没有必要的可笑的自尊与骄傲而浪费了她的一生,死后还是不懂,非要再见她一面,又有什么必要?
她愿意就愿意,不愿意就罢了,他生前已经不放过她,死后为什么还要强迫她?
就最后一次……
倘若她不肯见这最后一面,那么他们就再不复相见。
王侯咬破中指,渗出血珠,以血拭目,赤金通灵。
可瞳孔之中,却什么都没有。
果然,还是不肯……
他这样想,便想放弃了,可是下一秒,窗口门口的风铃竟全部响了起来,无风自响,不是有亡灵前来又会是什么!
声音是沙哑而颤抖的,念出这个一年来无法提及的名字:
“罗,荣……”
她来了,为什么不相见?
“你还是不肯见我么?”
王侯几乎有些可怜地问,就好像那个少年又回来了,事实上,仅仅在一年之前,他还只是那个少年罢了。
一年之前,这丑陋得不敢见人的亡灵,也还是一位美丽动人的小郡主。
“你闭上眼睛,我就见你。”
是她的声音……
是她的声音!
王侯竟是噙着苦泪笑了出来,不要说叫他闭上眼睛,就算是挖了眼睛他也愿意!
“你来了?我……”
“你想见我,我知道的。”
不知是因为成了亡魂,还是这一年中也有所改变,罗荣虽音色不变,还是俏丽如旧,语气却平稳得波澜不惊,仿佛不是她。
“你每次以通灵术找我,我都是知道的,只是……我不敢见你。”
“为何?”
“我活着时爱美,死后样貌丑陋,如何见你?”
“皮囊而已,我不在乎!”
王侯直言,一顿,又想到自己不在乎,她却在乎,于是换了种说法:
“我可以不见你,只要让我知道你愿意见我,能够听听你的声音也好。”
“所以我也想通了,现在来了。你也听到了我的声音,然后,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