酆都城太大了，街道交错，建筑林立。
百里沧浪顺着对四眼鱼的感应，一会儿又钻入了死胡同，一会儿又被一座高楼格挡在路中间。他像个无头苍蝇进了迷宫，转来转去，已是亥时末刻。
不行，得问路。可是问谁？哪里都是鬼怪。
百里沧浪看见迎面走来一位佝偻的老人，他便凑过去，开口道：“请问——”才刚说两个字，那“老人”抬起头来，长舌垂到胸前，眼眶里一片猩红。是个吊死鬼，狠狠瞪了百里沧浪一眼。
百里沧浪一怔，便退了两步，脚下踩到了什么东西，后腰被猛地一推，整个人扑到地上。
他回头便见一张假面，那鬼怪涂满了白森森的面粉，点着极小的朱唇，两个眼珠脱落而出，尖声尖气道：“谁家养的凡人，大晚上的出来乱晃！”
“我……”百里沧浪僵硬地撑起自己，而后说，“我是钦原殿下养的。”
“哇呀呀！对不起！我没推过你！你没见过我！！！”假面怪顷刻跑了，身形忽闪忽闪，好像吓得不轻。
——傻鸟的身份，这么好用吗？
百里沧浪学乖了，走了一会儿，又见前方客栈似的门槛上蹲坐着一个灰白小鬼，连腿脚都没有。他便小心翼翼地过去，对它道：“小朋友，我是钦原殿下的人，走丢了。你能帮帮我，将我带回九殿鬼君府吗？”
“钦原殿下？”小鬼果然抬起头来，竟还真是个孩童脸，它目光呆滞，看了百里沧浪很久。
百里沧浪连忙拿出蜡烛，折成两半，没咬过的那截递了过去，对小鬼道：“你能将我带回鬼君府吗？我迷路了。”
“噢，跟我来。”小鬼一边啃着蜡烛，似乎那是难得的美味，一边带着百里沧浪穿行，一刻钟后，就到达了鬼君府的高墙外。它也没要百里沧浪道谢，埋了头就飘走了。蜡烛还剩了半截，依然捧在手中……
鬼中贵族钦原殿下，过了好一个热闹的生辰，刚刚送别了鬼朋怪友，头脑昏沉地回到丹砂殿，就见那只四眼鱼从胸口钻了出来。
“别闹，今日累了，没空陪你玩儿。”钦原想去捉它，却抬手抓了个空。鱼儿没像往日一般同他撒娇玩闹，只是飞到门口，使劲去钻门缝！
“你去哪儿啊，蠢鱼？”钦原问着，脚步追了过去。刚打开殿门，便见鱼儿飘到半空，又回头望着他，似乎是在等他。
钦原不解，跟着它一路走一路飘，穿过亭台楼阁，越过轩榭廊舫。最后鱼儿飞上了高墙，这便要跳出鬼君府。
“不许出去！回来！”
钦原一跃而上，站在墙头，终于抓住了四眼鱼，将它攥在手中。
那一刻他看见了一个人，一个从未想过会在鬼界看见的人，就那样站在高墙外，石砖路上，用那双有光亮的凤眸望着他，眼里只有他。
周遭所有的彩灯都好像都失了色泽，天地间都好像只剩了这一人一鬼。
除夕夜，百里沧浪在笑。
万家团圆之时，他茕茕孑立。
他的面色冷到苍白，嘴唇冻得乌青，纤长的睫毛上结着冰花，凌厉的羽玉眉一片寒霜。
他穿得极为单薄，月牙白的外袍上绣着冽浪，一双手半握成拳，捏着仅剩的一丝温度，整个人都在没有月华的夜中细细发抖，牙关不住打颤。
百里沧浪迈了一小步，小小一步——他的腿冻僵了，无法前行。但他还是开口，轻声说道：“钦原……我来找你了……生辰安康……可惜我没带——”
“百里沧浪！你发的什么疯！！！”
最初的怔愕过后，钦原一跃而下，近乎是粗暴地将这人打横抱起。他脱下背上的赤狐披风，兜头盖脸地给百里沧浪罩上，把整个人裹在怀中，恶狠狠地道：“鬼界阴极，会损凡人寿元！你，不要命了！？”
“我知道啊，钦原。”百里沧浪没有叫他殿下，他直呼他的名字，他感到披风里面好暖，这个鬼族的身躯好烫，“让我疯一回吧，就疯一回……”
“闭嘴！别说话了！”钦原呵斥着，心脏揪疼，声音止不住的颤抖，可他必须冷静——他默算着时间，已经过了子时。
百里沧浪不听，他不闭嘴，他在赤红披风里求着，说着很长很长的软语：“你把我抱回去吧，把我捡回你殿里……好不好，钦原……我跟那些鬼怪说，我是你的人，他们都不伤害我，还帮我……我不该怕你，不该推你……是我不信你……你能不能原谅我，不要丢下我……把我抱回你家……”
“你知不知道此刻已过子时，想要明日一早出鬼界，就必须从坟墓里走！”钦原听他说完，感到他还是在战栗，在发抖，“我若将你抱回殿中，就要明日黄昏后才能从夜市出鬼界……”
百里沧浪确实不知鬼界的出入时间，不过现在他知晓了，他感到钦原并没有抱着他回府，他看不见方向：“那就明日黄昏再出，我多陪你一天……”
“你这是用命在陪！”
钦原怒极而悲，疼他如此作贱自身，心下已有决断，脚步向着最近的一处墓地疾速前行：“你多在鬼界呆一个时辰，寿元便不知道要损几年——我不允许！！！百里沧浪，你必须给我好好活着——等你死了，有的是时间在鬼界陪我！”
“我怕忘了你了……我怕你忘了我了……我怕到那时我们再没有今夜这般亲近了……我甚至怕你成家，怕你结婚……我怕你身旁多了许多和我一般喜爱你的人……我怕我抓不住岁月，怕世间冲淡了我的记忆……我怕……”
百里沧浪几乎是在说胡话了，他的神思被冻得并不清明，身躯也是僵硬不能动弹，但他想说。
过了今夜，这些话再也说不出口——只能烂在心里，烂在人间，溃在无光的四季，散在日复一日的修习之中……
钦原想说：你别怕。喜爱我的人太多，我数不清。但我喜爱的，只你一个。你之于我，是独一无二，是不可替代的那般特殊……
但他只敢默然想着，只顾埋头赶路，他没有说出口，他只是想着该不该说出口，该不该去影响百里沧浪的心境，会不会因此改变他的人生，又会不会因为这句话，让他原本该走的前路更加艰难。
钦原已抱着百里沧浪走到坟地，敲响了一个墓碑，“魋魋出来，有没有大点的墓穴，给本殿下让一个。”
一只小熊怪揉着眼钻出，指着前方某处：“殿下……那里有个合葬墓，主人早就投胎去了，空了好久啦……嗯？你抱的是谁！？”
只见钦原急吼吼的，怀里紧紧抱着个凡人，头脸都盖住了看不出是男是女，还要和他进一个墓穴。魋魋的小脑瓜子灵光一闪，马上清醒了：“殿下稍等！我去给你铺层软垫！”
“嗯，谢了啊……”钦原应了。
魋魋：“谢什么呢殿下，我家魅魅还是您介绍的呢！我一会儿将周围的鬼都赶走，您就安心住着吧！”
钦原：“！……？”——它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小鬼们果然走了，飘去更远的坟地，钦原抱着百里沧浪躺入墓穴，抬手合上了泥土。
身下的垫子似乎是新的，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味道。怀里的百里沧浪好像睡着了，或者冻晕了，钦原贴着他，把自己的体温度过去，握住他冻僵的双手，轻轻揉搓起来……
他突然暗恨自己的幼稚，后悔曾那般无知。他同他置气，白白耽误了本就不可多得的良辰，还让他不顾一切入了鬼界，自损寿元。就为了那一份道歉，为了能见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