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祖宅在城南边上,临近最为热闹的夜市,右边隔着一条街便是那日送他们逃出生天的护城河。
因着是先皇御赐的土地,周围便没有其他人家居住,只围着屋子种了一片竹林,一条小溪从正中央穿过,提供了平日里的用水。
张荆川幼时便是在这里摸鱼,逗鸟,听风声雨声,赏遍地野花,以及和父母兄弟相互逗乐。
而如今,这一切都被改变了。
竹林被毁去了大半,清澈见底的溪水也被人有意阻断,更不用说无辜遭殃的野花和那御赐的宅子,全被一把火烧了个彻底。
站在那扇摇摇欲坠的梨花木大门前,张荆川有些恍惚,竟一时认不出这到底是不是他的家。
如果不是,那为何处处都透露着熟悉的气息,墙角边上的瓦片狗窝还是他和弟弟亲手搭的。
如果是,那为何不见他熟识的任何一个人?他的父亲,娘亲,还有弟弟呢?他们都去了哪里?
一朝两别,恍如隔世。
看着身边男人的神情,李鹊咬了咬牙,用完好的右手缓缓推开了那扇大门。
破败,死寂,院子里原先娘亲最喜欢的花全都被烧毁了,只剩着最近才长出来的一些野草;除了正堂因为有先皇御赐的墨宝而幸免于难,其余的几间屋子全被烧毁了,只留下些断壁残垣。
张荆川沉着脸在院子里走了一圈,这才慢慢将心中滔天的怒意和悲苦压抑了下去。
看着原本是娘亲房间的大门,张荆川不停的告诫自己,现下的他必须沉住气,放任仇恨一味燃烧只会麻痹自己的双眼,从而遮盖真相。
大鱼还未现身,他这个钓鱼的又怎么能自乱阵脚?
张荆川掀起衣服下摆,干脆利落的朝着主屋磕了个响头,朗声道:“爹,娘,伯云不孝!没能护住你们,伯云来给你们赔罪了!”
即使是跪着,男人的身姿也一样挺拔,面容也一样的刚毅,只是那紧握着的右手出卖了他此时的心情。
李鹊也跟着跪下,硬石板磕的他双膝生疼。
无论怎么说,他都对不起张家人。
两人接连起身。
男人不说话,李鹊也不说话,只静静的在院子里站了片刻。
两人中间就隔着一条干枯的小溪,可李鹊却觉得那河道有十万里宽。
张荆川转头看他一眼,丢下一句“你要是敢乱动这里的东西,我便将你的另一只手也给剁了!”,就先往内进院里走。
李鹊一愣,乖乖站在原地没动。
男人离开后的院子猛的寂静下来,一阵凉风拂过,吹起地上的几片落叶,发出的声音仿佛是来人的脚步声。
四面的房子都遭受了烈火的煎熬,透过窗口只能看到一片漆黑,看不清里头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黑暗中,李鹊觉得似乎有谁正在看着他,那一双双空洞的眼睛里流着血泪,无声诉说着他所犯下的罪行。
李鹊垂眸,轻声说:“莫急,你们都莫急,跟着后头排排队,待一切都结束,我便为你们一一偿命…莫要急…”
死在他手里的人何止张家三口,那百八十条人命,都是他背在身上的血债,有朝一日终要偿还。
李鹊神经质似的揉捏着左手的断指处,疼痛让他清醒,也能让他摆脱那些可怕的幻象。
每当这时李鹊便会不由自主的陷入一个怪圈,开始不断的回想自己的前半生,再往上加上无数个“假若”。
假若他爹没有把他卖进宫,假若他没有应下那个承诺,假若他没有成为吴峰宝的干儿子……
是不是现在的这些惨剧便都不会再发生?
无数个假若堆在一起,压在李鹊最紧的那根神经上,叫他连呼吸间都带着疼痛。
“回神了。”再一恍神,张荆川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他面前,他手里拿着一叠素纸,最上头的那张似乎还沾上了不少的墨渍。
李鹊皱眉,问:“这是什么?看这纸张…是信?”
“这是我父亲和扬州通判劳嵩的来往信件,”张荆川抖开第一张,“我粗略的看了一遍,大概内容都是关于扬州当地有人私自买卖盐铁一事。”
“扬州?”李鹊惊道,“扬州不久前向朝廷汇报的文书中才说已经彻清了私营盐铁,怎么会还有?”
要知道在南燕盐和铁都是律法规定只能由朝廷售卖的东西,私人进行买卖就是重罪。
根据买卖的重量有时甚至会连坐数十人的死罪,所以即使能从中谋取暴利,一般人也不敢碰。
再有就是扬州这个地方…李鹊脸色一沉,心中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张荆川摸了摸那几张素纸,“这几张纸都不旧,看样子信里说的应该也就是最近一段时间才发生的事情。”
李鹊垂眸,说:“通判如若发现此事,应该先告知当地知府,再由知府查明后上报朝。可劳嵩却跨过了知府,直接…直接告知了你的父亲,这里头定然是出了什么事。”
他似是想起什么,又问:“你是在何处找到这些信纸的?”
张家祖宅早就被查抄了一道,这些信纸若是被放在显眼处,肯定不可能再被留下来,这显然是有人特意藏起来的。
“我父亲书房的一块石砖后,那处只有我与他才知晓,”说起亲人,张荆川的眉眼柔和了几分,“在我年幼的时候,他经常会在那块砖下藏些玩具零食,叫我自己去寻,我刚刚也不过是因为怀念幼时记忆,没想到还会有意外发现……”
等等!只有他们二人知晓?
说着说着张荆川身子猛然一震,转头同李鹊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眼里看到了同样的震惊和了然。
李鹊斟酌着开口:“张大人若是想将这些东西藏起来等有朝一日被旁人发现,那定不会藏在只有你和他知晓的地方,因为你那时已经入狱,无法回家,他又如何确信你之后一定能出来?”
“但这地方若真是我父亲选的,那他便是想将这些东西专门留给我…”张荆川神色复杂,他面前似乎正有一团迷雾笼罩,将真相隐藏在了最深的地方。
李鹊低头咬唇,又问:“你确定这地方只有你和张大人两个人知道?”
张荆川被这么一问,也有些犹豫,“以前家中还有几个丫鬟跟在我身边,难保她们会无意中见过。”
“那便是可能会有第三个人知晓…”李鹊低头思索,若是张大人留下的还好说,但若是其他人留下的……
是谁想要将矛头指向扬州?
张荆川忽的脸色一变,一把抓住李鹊的手就将人带到了隔壁的一间偏房之中。
“怎…?”
“别说话!”张荆川将他抵在墙上,侧头仔细听着外头的动静。
气息交融,心跳之下传来隐约的脚步声。
有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