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相见非常诡异，诡异到后来李鹊已经记不清到底是个什么场景，却还独独记得那双亮的吓人的黑色眼睛。
面前这人惬意的靠在门边，蓬头盖面，胡子拉碴，赤着脚，身上白色的囚衣已经成了土黄色，前襟大敞着，露出下面大块大块的蜜色肌肉。
这死囚挑起了一边眉，嗤笑道：“怎的不说话了？莫不是真成了只小母狗，狗嘴里讲不出人话了？”
被人再三侮辱成狗，李鹊的脸上却没有一丝恼意，复又埋头接着努力起身。
自进了吴府的那天开始，他便被人戳着后脊梁骨骂，什么污言秽语没听过，早习惯了。
“我说李大人啊，别白费力气了，就单凭你现在的这个模样，连爬都爬不出天牢的大门，更别提外面还有羽林军把守，省省吧。”死囚扣了扣耳朵，嘲弄的看着眼前挣扎的人。
没有回应，李鹊手肘撑地，一点一点的往前挪动。
他这番就算是死，也得是死在天牢外头！
死囚无意瞟见了他腰间那串叮当作响的钥匙，立马收了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眯眼轻轻敲打着铁栏杆，说：“诶，李大人，我跟你打个商量成不？你帮我开开这牢门，我帮你出去。”
这般好的机会，如若被白白放走了，那可真是太可惜了！
李鹊身子一震，顿了顿，冷笑一声又接着往前爬。
这人当他是三岁稚子那么好骗？天牢周围有重兵把守，好手好脚的壮汉都不一定能全身而退，更何况还带着一个半死的人。
把人放出来还不立马跑的没影，怎可能还想着带他这个拖累？
死囚见他没回应，也不着急，悠悠道：“李大人，依你现在的身子是绝对没法独自一人逃出去的，你要是怕我反悔就把钥匙放好，我带着你往外逃，兴许还能再搏上一搏。”
李鹊停下大口喘气，回头盯着那个死囚，似乎在思索他的话里到底有几分可信。
事到如今也不得不承认这人说的对，现在单凭他一个人的力量是绝无可能逃出天牢。
可要他相信，甚至是将命和未来的一切都交给这个行为恶劣的死囚犯……
李鹊不敢赌。
“这追兵马上可就到了，李大人你得赶快考虑清楚啊。”死囚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脸上一丝紧张亢奋的情绪都没有，仿佛外头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没有任何关联。
牢中杀声四起，不远处白明的脚边满是鲜血，分不清到底是他的，还是旁人的。
头顶上的盔甲声愈发接近，李鹊甚至能听到禁军头领杨飞那凌厉的声音。
“持盾手保持队形！绝不能放走任何一个人！杀！”
已经没有时间了。
李鹊眉头紧皱，狠拍了一下满是沙子的青石板，肩膀蹭着墙壁一点点起身，直到完全站直在死囚的面前。
此刻他才意识到，对方竟比自己高了足足一个半头。
四目相对，飞沙走石，死囚先笑了起来，手自觉穿过栏杆拿起铁锁，“李大人，有劳。”
罢了，大不了就是栽在这儿！李鹊闭眼复又睁开，还能动弹的右手拿下钥匙，发狠的戳进锁孔中，往右一拧。
咔，锁开了。
死囚猛的推开门，一把抱住了李鹊往下坠的身子，垂首吹了一连串的流氓哨，说：“多谢李大人。”
李鹊伏在他的胸前收好钥匙，冷言道：“莫啰嗦，扶着我往外走！”
“是是是，小人这就扶着大人您！”死囚拉过李鹊的左手搭在自己的后脖颈上，右手环着他的腰，略一使劲便将人架起来。
李鹊则尽力将重心全放在左边，忍痛咬牙，借着死囚的力迈步。
前头是一片黑暗，后头是不绝于耳的砍杀声，回不了头，只能往前走，再往前走。
走了几步，李鹊抬手草草抹去额角的汗水，他的呼吸渐渐开始急促，胸口胀痛不已，两眼发黑，似乎随时都会晕死过去。
“你要是敢晕过去，我就直接把你丢在这自生自灭，听明白了吗？”死囚侧头贴着李鹊的耳朵说话，温热的鼻息烫的他不自觉的打了个抖，连带着神志也清醒了不少。
“你…你还是先顾好自己吧！”李鹊忍不住出言反击，左侧源源不断的传来另一个人的体温，叫他感觉陌生。
死囚低笑一声，“小母狗现在还有力气汪汪叫？看来这精神头还挺好的，嗯？”
李鹊并不辩解，只埋头努力往前。
两个绝处逃生的人走在一条昏暗的通道里，竟然有了几分相依相偎，誓死不离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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牢房前，再看见那个身披黄甲，手拿长枪的男人，白明生出了几分恍惚之感，仿佛他们之间不曾闹的你死我活，而那些纵马看尽繁花落的时光也就在昨日。
杨飞提枪，脸上尽是寒霜，朗声道：“劫狱乃是死罪，尔等还不快束手就擒！”
这声音让白明打了个哆嗦，回过神来，遮盖他面容的黑布早已掉落，想必对面那人现在也应当是认出他来了。
同是武状元，又是同乡，若不是他当初心里滋生出邪念，竟想着要杨飞做他的郎君，要和对方共赴鸳梦，恐怕现在两人还能同朝为官，做一辈子的好兄弟。
白明叹了口气，现如今已过了十多年，恐怕对方早就娇妻配良缘，膝下儿女成双了，只留着他一个人还在原地兜兜转转。
本以为永生永世都不会再相见，却没想到会在天牢中遇上了。
故人重逢，竟是一场死战。
跟他一道前来的死士只剩下了寥寥几人，青石板上堆满了尸身，有对方，也有他们自己的弟兄。
白明握紧长刀，深吸口气道：“废话少说！想抓我家小少爷，就先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
“宵小莫要口出狂言，看枪！”杨飞的枪和十年前一样快，不过三两招便逼的白明步步后退，只有躲闪的份。
一个躲闪不及，杨飞手中的枪杆便狠击到白明的小腹，他眼中喷火，怒道：“且拿出你的真本事来！莫要做那畏畏缩缩的小人！”
就算是十年未见，他也不相信面前这人的功夫会退步的如此厉害！
白明冷笑一声：“呵，你且看看，看看我两个到底谁是小人，谁是真君子！”
只见他左手抽起地上的一把长刀，脚下使劲，便握着双刀与杨飞缠斗在一处。
长枪对上双刀，你来我往，火光四溅，兵器阵阵击打就在耳边，似是那阎王催命的钟声。
二三十个来回后，杨飞寻到一个破绽，手腕一转长枪，直直往白明左手刺去。
白明的左臂忽的抽疼不止，跪倒在地，手腕霎时就被刺了个对穿，手中长刀跌落。
结束了。
白明松了一口气，他的左手早在十年前就废了，他也早就不是杨飞的对手了。
长枪被用力抽出，随即便听到了头顶上的破空声，白明仰头，顺从的闭上了眼睛。
他从一开始便是来寻死的。
杨飞，白明暗道，你是真君子，我是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