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两人有什么事也说不定，楚辞想到这里倒没急着给苏茵打电话。
洗完澡换好衣服后全身都轻了许多，一下午没睡觉，又给热水熏着了，这会儿眼皮有些打架。
本来是想眯一会儿的，后来不知怎的直接在卧室里睡了，直到天色完全暗下来，然后周遭的声音一点点清晰。
远方的声音很小，连续不断地入侵梦境，梦里有人在说话，一男一女，还有小孩儿的哭泣声，哇哇作响。
楚辞皱着眉，艰难地从梦境中脱离出来，动了动手指，眼皮像是被东西压着，很重，艰难地撑着。
费力撑了好半天才睁开眼。
入眼处周遭一片黑暗，寻着梦境中声音的源头，说话声一点点清晰了起来。
台灯、吊顶灯开关一个个被摁开，楚辞眯着眼揉了揉眼窝，有些茫然地回过神来。
他竟然就这么睡着了。
那声音……苏茵和沈天孚回来了？
手里的玻璃杯还剩下半杯水，楚辞手指搭在杯沿上面，踩着红木制楼梯一步步走下台阶。
客厅里的声音还是很热闹，佣人和沈天孚都围在一个人身边，逗弄着女人怀里的小东西。
他一步步走下去，恍然间似乎听到了顾嫂在说话：“太太，小少爷跟您真像，是个漂亮的孩子，眼睛又神似沈先生，玻璃珠似的。”
“小少爷”是谁？为什么像沈先生？
握着杯沿的指节轻抬，手指滑了一下，另一只手不得不快速搭上去，用力接住了摇摇欲坠的玻璃杯。
楚辞双手捧着杯子稳稳拖住了底，脚下是虚空的，顾嫂的声音和睡梦中耳边的声音重合。
交错又迷茫。
红木制楼梯发出闷吞的声音，似要弄出点动静好让自己更能抓实一点，每一步都踩得很实，落脚又飘着。
他眉头紧蹙，站在楼梯口，目光稳稳落在苏茵怀里的孩子身上。
过了很久，直到那孩子玻璃珠似的眼眸好奇地打量着他，众人才侧身回头。
“……啊！”顾嫂最先发出一声惊人的尖叫。
紧接着苏茵就像是看到了鬼似的往后倒退了几步，手一抖，怀里的襁褓毫无预兆地往下掉。
“茵茵！！！——”沈天孚大喝一声接住了孩子，随即额头上沁出了汗珠。
他强有力的手臂紧紧地抱住了他们的儿子，一手扶着苏茵的手臂，给他做支撑。
楚辞陌生地看着他们的反应，脚步往前挪了半步，依旧站在楼梯口，离客厅里的三人隔了一整套茶几。
遥遥相望的距离，她们却是又倒退了一步。
楚辞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喉咙上了锁，嗓子嘶哑难耐，发不出任何声音。
拖着水杯的指节是抖的，慌乱？迷茫？还是震惊？
不知道。
他不知道。
如果不是逃出这里需要越过那套茶几，以及茶几边上的人，他真想现在就冲出去。
苏茵身子颤栗着，丝毫没有因为沈天孚在身边而有了支撑，她躲闪着，不敢去看楚辞的眼睛。
原本商量好的话因为楚辞的突然出现而起不了任何作用，楚辞就像一颗炸弹，让她觉得危险。
惧怕的同时又不敢去轻易拆卸。
“……沈先生？”顾嫂很识时务地把孩子从沈天孚手里抱过来，并在他的眼神授意下忙不迭地点头，转身快速离开了客厅。
“砰”地一声，卧室的门关上了，隔绝了外面的危险分子。
紧张的气氛还在持续着，沈天孚却是松了一口气。
手里的水杯不知哪一刻滑落到了地上，带着热气的温水洇湿了厚重的地毯，仅有的雾气瞬间就消失不见，甚至没有一丝水迹。
只留下一个空着的透明玻璃杯，瓶口朝着他们的方向，孤零零的，无人在意。
楚辞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眼珠转动了一下，有些机械地对着那两人开了口。
“妈。”
低沉，粗钝，这一声叫出来后仿佛在他心口上迟缓地割了一刀。
没有轻重，痛得要命。
苏茵闭着眼睛不敢去接话，沈天孚尴尬地轻咳了一声，面对楚辞时那抹干笑终究凝结在了脸上。
空气中是怪异的气氛，痛苦又压抑。
楚辞眉头狠狠皱着，连带着眼部周围的肌肉都紧张了起来，错乱的神经，没有下文的沉默，都抵不过现实。
为什么要骗他。
他心里嘲弄了一万遍，偏偏脸上做不出多余的表情，那抹冰冷从眼梢溢出来，冷到了骨子里。
带着刺，也刺痛了他自己。
“他……满月了吧？按规矩该问我拿红包的，怎么不通知一声。”楚辞凛着气，跟沈天孚说着话，眼睛却瞧着苏茵。
几步之遥，他站在那里话语平淡得没有一丝起伏。
只有眼球是红色的，红得骇人。
沈天孚一手揽着苏茵，喉结滚动了一下，似是在斟酌该怎么出口解释。
楚辞没给两人喘息的机会，他冷吸一口气，紧接着刀子般射向两人：“叫什么啊？姓沈吧，我在双井镇躲着的时候说叫我回来，我以为是回来过暑假的，没成想啊……算算日子那个时候……”
“——小辞！”一直没开口的苏茵却是从沈天孚臂弯里挣脱出来急急的打断了话，“你别说了！”
楚辞居然听出了一丝哀求。
他挑眉，轻“嗤”一声，不屑地睨过去，“我他妈还以为有人终于良心发现关心起我的学习了，”楚辞眼神凌冽：“是，我是成绩烂，烂到你们用补课这个借口把我支出去，从这里，这个城市，”楚辞手指了指某个方向，“支出去！”
苏茵有些绝望地摇头，看向沈天孚，企图从他眼里找出一丝安慰。
沈天孚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肩膀。
楚辞说完这句话胸腔里的悲伤像毒药一样被催生，疼得他喘不过气。
那感觉，一点一点的，腐蚀着自己的心。
被亲人算计的滋味这么痛，比被遗弃还难受。
可是，他现在跟被人遗弃相比又有什么区别呢？
苏茵究竟当他是什么？
在防洪水猛兽吗？
还是说，他在这个家已经多余到这种地步了……
需要找一个不合时宜的借口，合理地把他排除在外。
消失在他们的视野里。
……
楚辞强咽下嘴里的那股血腥气，痛苦地闭了闭眼。
她，沈天孚，相处了好几年的顾嫂，有一个人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凛着的那口气不上不下，楚辞双手握拳，眼尾已经一片通红，偏眼神是空洞的，在看向苏茵的时候显得更加迷茫。
沈天孚大概已经对这个“不速之客”想好了劝慰的对策，他稍稍放开扶着苏茵的胳膊，上前一步。
“楚辞啊，你妈妈没想好怎么告诉你，那阵子她刚怀浩浩的时候反应比较大，加上孕期抑郁症，所以不敢刺激你，你……”他顿了顿似又想起什么，于是接过楚辞刚才脱口而出的略显尖锐的话，
“……我们没有故意排斥你的意思，我接受了你妈妈自然也会从心里接受你，你刚才说在双井镇……是发生了什么事了吗？”
沈天孚自动把“躲”这个字眼忽略掉了，不知是自己听岔了还是觉得有些不妥，“双井镇”这三个字比楚辞要敏感得多，他在苏茵面前一般不会主动开口提。
那些有关楚钟祥的往事他或多或少知道一些，只是几年过去了，还是第一次从楚辞嘴里听到这些陌生的敏感字眼。
沈天孚尝试着询问楚辞，苏茵也后知后觉，一段话听了个大概，她不由得去怀疑这些年楚钟祥是不是私下里对楚辞做什么了。
还是说，他们还保持着联系，根本没断开？
苏茵颤抖着，脸色有些白，“你爸他……”
“不是！他不是早就死在那个雨夜了吗，我哪儿来的爸？”楚辞有些无情地打断女人破碎的语调。
连同着批判楚钟祥一样批判苏茵，一刀劈下，偏向一处，甚至可以说毫不留情。
苏茵身子踉跄了一下，这话太伤人，字字句句勾起了旧年的回忆，很多年了，心里的痛还在。
原本快要彻底遗忘了，如今又被楚辞强势带着回忆了一遍。
楚辞说出来这些话有故意的成分在，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幼稚招数尽数用在了他自己身上。
仿佛只要苏茵有所反应，他才能缓解内心的痛，以及难言的悲凉。
才能短暂地自欺欺人从这种无比尴尬的境地中逃出来。
才不会让人注意到其实受伤的人是他。
楚辞嘴角扬起一个冷冷的弧度，傲睨万物般抬起头，眼神从他们身上扫过，最后落入虚空。
他脚上踩着地毯，一步步，逃脱般地走出了这栋房子。
然后，在没人看到的地方疯狂奔跑！
晚风呼啸在耳边，冰冷刺骨地钻入袖口，他提着气，呼吸声粗重。
前方是一片黑暗，没有路灯的夜空，冰凉的液体自眼角滑落，一大颗一大颗，带着滚烫。
唇角抿了一下，是咸湿的，微苦。
心里的饱胀感一下下顶着胃部，终于，他忍不住单手握拳抵着着胃弯腰吐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