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时分,一轮艳阳高照,蒸熟了一片聒噪不已的夏蝉。疏影婆娑,稍上的叶尖,微微蜷缩,扑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一个穿着竹叶青衣裳的少年,两脚踢着路边石子,闲散地晃了回去。推开房门,一眼望见木桌上的饭菜,少年陷入了沉思。早时,花园里二人的谈话,此刻,窜入了脑中。
从三荤一素,成了一荤一素?
他寻思着,这也没差啊!
桌上,摆着一碟盐腌黄瓜,小半碗白米饭,他委实有点心酸,仰头深吸口气,关上房门。
草草用过后,他从窗台底下的匣子里,掏出一个白面馒头,馒头冷得生硬,皮子咯手,内里还好,米面和的,松软可口。咬一下,如坠入棉花般,舒适惬意。近来,南街张大娘蒸的馒头,味道有所长进。隐约中,他好似吃出了五花肉的味道。
砸吧两下嘴,又允了几下手指,宋砚心满意足地收了碗筷,拿去院子里洗干净,放回后厨房。
踏出厨房的门槛时,他望见,相隔五步之外的灶台上,摆着一道糖醋鱼,一碟绿豆松香糕,香气四溢。厨娘焦急道:“小心点!这是给俞小公子的,可别摔了。”
宋砚的脚步一顿,又若无其事地离开。
饭毕,大约过了一个多时辰,一道竹叶青衣裳的身影,出现在赵府门前。
赵府,两尊双目威慑的铜狮子,四个后背笔直的护卫,那扇厚重大气的铜门,一切依旧。护卫们见有人来了,定睛一瞧,原来是昨日被请上门,赵将军的救命恩人,宋砚宋公子。一人遂收了长枪,上前一步,恭敬道:“宋公子,您来了。”
宋砚颔首,问他:“不知将军现下是否在府中?劳烦护卫大哥通传一声,在下有事相商。”
护卫大哥笑眯眯地,客气道:“在府中,公子稍等片刻。将军料定您不出两日,必会上门,遂找人提前备下。没想到,这才过了一日的功夫,公子您就来了,我这就去通传。”
说罢,便推开铜门往里走。那人的身影消失在门背后,余下的三人与宋砚,大眼瞪小眼。想起上一次,这几人板着个脸不说话,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宋砚一抖肩,不打算主动搭话。出乎意料的是,这次,三人却主动与他唠起了嗑,语气熟稔。
“宋公子,您又来了。”
“我听说,碧云阁唱的戏那可是京城一绝!连许多大户人家,也常爱去听戏。”他叹口气,“可惜,我白天要当差,晚上交班后,要回去照顾媳妇娘和孩子,没福气一观,唉。”
另一人附和道:“就是就是,王兄所言不假。和您一起唱戏的那位,好像是……是俞允公子吧?之前他找上门来,我们兄弟几个顾着当差,没反应过来,与他打了起来。还望宋公子替我们四个道声歉,有眼无珠,别放在心上。”
宋砚一怔:“打起来了?什么时候的事?”
三个护卫皆是一愣,面面相觑,互相望着对方,一人试探着问道:“宋公子,您不会不知道这事吧?”
俞允被打的鼻青脸肿这事,他是知道的。不过,他以为是被俞伯父训斥一顿后,又继续出言无状,屡教不改,才受了罚。难不成,真是被赵府四个护卫打的?
护卫大哥见他一脸疑惑,便将那日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讲与他听。末了,还心有余悸地感叹几句:“这位俞公子,手头上的功夫可真不错!力气大得跟头牛似的,直接逮着我们四个便开打,劝也不听,那架势,跟遇上杀父仇人一样!”
护卫三人冷不丁打个冷颤,这人,简直跟不要命一样,一听说不去通传,急红了一双眼,冲上来一阵拳打脚踢。
俞允这人,一向与宋砚不对付,这也看不惯,那也看不惯。总之,能挑错就挑,完事尖酸刻薄地嘲讽几句。暗地里克扣饭菜,陷害他;光明正大地辱骂他。如今,怎会为了这个死对头,单枪匹马跟个愣头子似的,来赵府为他讨公道?
他,不大相信。
莫非,他对宋砚,心底里有那么一丁点手足之情?
可转念又一想,绝不可能!
俞允定是为了碧云阁的名声着想。倘若平白无故的,闹出一条人命来,这账算在了碧云阁头上,对方还是大名鼎鼎的武安将军,他怎么也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没错,一定是这样!
宋砚脑中思绪万千,这时,方才去通传的护卫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个下人,下人恭敬说道:“宋公子,请随我来。将军正在后院,小人这就带您去。”
粗略回了一礼,宋砚便跟着这人往里走,弯弯绕绕拐了许多个弯后,终于进了东院,又来到后院门前。估摸花了一柱香的功夫,绕的小道,才如此多弯,耗费时间又如此之少。
下人停住脚步,道:“宋公子,将军正在练剑,您请吧,小人就不打扰了,告退。”说罢,便后退几步走了。
宋砚推开漆红木门,映入眼帘,便是一道墨色身影。一手执剑,一手成剑指,脊背微弯,衣袂翻飞,剑锋划出一道道光,足尖轻点,腕上用力,直逼而来。跃上烛台,稳稳当当地立在上方,单脚支撑。剑身上挂了枚玉佩,与剑柄相撞,叮当作响。随后,又旋身一个扫堂腿,翻腰侧转,立于台上。
步止,舞毕,剑收。
一阵贯彻云霄的鼓掌声,缓缓响起。宋砚拍掌走上前去,不由得赞叹道:“将军好身手,早听闻将军剑法一绝,如今亲眼所见,果然名不虚传,在下佩服!”
这须溜儿一连串话,听起来奉承意味十足,宋砚却是发自肺腑,真心之言。赵锦听得舒心,负剑于身后,迈步走来,让出身后之剑,递到了宋砚跟前,问他:“可识得这剑?”
宋砚仔细一瞧,难以置信道:“这是……名剑万仞?我曾听闻,古书《剑记》中所言,西晋寮有旌阳令许逊者,得道于豫章山,江中有蛟为患,旌阳没水投剑斩之,后不知所在,项渔人网得一石匣,鸣击之声数十里,唐朝道王为洪州否刺史,破之得剑一双,视其铭,一有许旌阳字,一有万仞字。”
“难道……”
赵锦颔首,“不错,此剑确为万仞。”
宋砚仍旧回不过神来,这可是万仞啊!是一把绝无仅有的好剑,这世上,对于习武之人来说,有一把得心应手的剑,堪比娶个体贴入微的娘子一般难。况且,这已不是得不得心应手的问题了!
若有幸,不,宋砚脑中这个念头一闪而过,急忙将它掐灭掉。
他游神之际,赵锦突然出声:“可想试试?”
“啊!什么?”宋砚愣愣道。
赵锦指了指剑,“万仞,可想试试?我教你。”
“将……将军!”宋砚结结巴巴道,“万万不行,此剑太过珍贵,怎能让我一介莽夫碰?况且,我这三角猫的功夫,登不上台面,对剑术亦不甚熟悉。”
赵锦并无讥笑的意味,话中也无打趣之意。他拿起万仞,起身对宋砚道:“站起来。”
“将军……”宋砚还是犹豫不决,这等好剑,他存着敬畏之心,委实觉得自己不配碰。但心底隐隐有一丝期待,踌躇半天,也不敢伸出手来接过这柄剑。
见状,赵锦不再劝他,直接上手。绕到宋砚身后,一手握着万仞覆于宋砚手背上,另一只手,直接手心与手背相贴,肌肤温热的感觉,缓缓传来。
宋砚身子一僵,脑中意识放空,耳畔传来一阵又一阵吐息,烧得他耳根子都红了起来。赵锦道:“凝神,习剑法者,需全神贯注,不可一心二意。与剑身融为一体,放缓呼吸,旋手,弯腰,侧首,剑锋直逼前方,借助巧劲往下猛地一劈。”
霎时,落叶骤然四起,被突如其来的剑气,一下子震了起来,飘飘然立于空中,而后,四分五裂,碎为粉末。
再跨步向前,旋身侧绕,如游龙般身姿矫健,奔上石阶,脚尖蹬地,往上一跃,人起剑竖,人落剑横,青白石阶上,缓缓撕裂出一道缝隙来。
赵锦收了手,满意一笑:“很好,宋公子有习武的天赋。”
覆于手背上的双手,骤然一松,宋砚握着万仞剑,久久回不过神来。方才,方才那道缝隙,和一地的落叶粉末渣,是他所为吗?真的是他用剑所为的吗?他的目光徘徊在万仞与地上,反复确认了数十次,才相信了这一切确实由他所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