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者,那位丞相大人,可不见得好说话。”楚岁岁沉吟一声,乍然冒出这句话来。
宋砚道:“为何?今日一聚,丞相待人亲和有礼,对我礼数周全,亦不曾有过轻视。”
楚岁岁嗤笑一声,叹口气道:“能官至高位,无双亲庇护,凭一己之力,博得圣上和朝廷官员,乃至万千百姓的信任和器重。你觉得,能有几个本心依旧?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丞相在官场中待久了,场面话定然极为擅长。人心隔肚皮,谁也猜不透他心里究竟想的什么。”
“是啊,人心隔肚皮。”宋砚垂下眼,仰头喝了一口酒。酒渍顺着下巴,缓缓滑进领口里,消失殆尽。
楚岁岁叮嘱他:“总之,若真要去赵府,小心为上,明日我让人去探探。”
宋砚颔首,又开了一坛子酒。一来二去,案几上已歪七八倒躺着几个空坛,都说一醉解千愁,奈何神智越喝越清明,愁绪亦更浓。
半夜上茅厕的丫鬟,打着哈欠,睡眼惺忪,哈欠正打到一半,见楚岁岁房中烛火燃着,顺口一问:“姑娘,夜已深了,您还不睡吗?”
“快了,等我把这出话本子看完就睡。”楚岁岁对宋砚“嘘”了一声,高声回答,佯装在看,翻了下书页。
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愈来愈远,丫鬟走了。楚岁岁看着剩下的两坛酒,玉指一叩:“行了,时辰不早了,你快回去,免得叫人发现了。到时,我看的话本子上,又要多出一话来。这坛子,归我。另一坛,你带回去慢慢喝。咱们望明月,隔空对酒。”
酒坛子又被推了回去,宋砚摇头道:“算了,两坛你都留着。”
楚岁岁叹口气,抱起酒坛,搁在一旁,支颐望着他:“也好,我自个儿喝。免得你带回去,反倒生出一连串麻烦事。对了,赵二这人,我会让人去打听,他死的蹊跷,又出现得更巧。背后或许有大人物在推波助澜,未免惹祸上身,你暂且不要管这事。”
“好。”宋砚颔首。临走前,笑眯眯地抓了把瓜子,拿纸包着藏在袖子里,冲她一招手,翻身利落地跃下窗户。
说来也奇怪,他的武功皆是跟着楚岁岁学的。楚岁岁尤擅轻功,不为别的,就为出事时跑的快。隔了这么久,上腾的本事没见长,下跃却是得心应手。是以,上来时,得攀附绳子爬上来。下去时,两掌一撑,轻轻松松地就跃了下去。
等回到碧云阁时,已过五更。
天还黑着,隐约有丝朦胧光亮,大多数人还没起来。宋砚回到房里,去了一趟春风院后,彼时一挨至床榻,顿时困意如泉涌。鞋袜没来得及脱,就倒头一睡。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稳,大约一个多时辰,便又惊醒了。
他坐在床边,怔了一下,才换了件衣裳,洗把冷水脸,顿时困意全无。
拿帕子擦脸时,看见盛着水的铜盆,水里倒映着他的模样,面容憔悴,眼下乌青。蓦地,他想起昨夜那个小孩,于是,打算去花园里瞧瞧。万一他留下了什么痕迹,也好帮他清理一番。
洗漱完毕,到了花园里。已有起的早的小厮,拿着扫帚在扫地,姑娘们一人手里一把剪刀,挎个竹篮子,修剪花枝。麻雀在叽叽喳喳,蝉鸣声亦此起彼伏。
“吱吱——”
宋砚脚步一顿,往下一看。脚边躺着一只麻雀,正费力扑棱翅膀,却没能飞起来。他蹲下去,小心翼翼地抓起麻雀,放在手心里一瞧。原来,是翅膀受了伤,出了点血,掉了几根毛。许是被哪个顽皮的小孩,用弹弓打伤了它。
“唉……”
有人在叹气。
是个女子的说话声:“好端端的,叹什么气?”
“近日,饭菜供应减少了。三荤一素,成了一荤一素。鸡汤也成了青菜萝卜汤,油水少了许多,可馋死我了。”
“这有什么?不是很正常么?一荤一素,还有个青菜汤,已经很不错了。”
先前叹气那人说:“你来的晚,不清楚也正常。碧云阁的阁主,是个心地善良的人,待里头的人甚好,好吃好喝的照顾大家伙儿。就前些日子,长安街上涌出一大批孤儿,混在乞丐堆里,可怜兮兮地伸手要饭。有一次,阁主出门采办物什,碰上这些孩子,见他们孤苦伶仃,便都带了回来。”
“之后呢?”
“原以为生意不错,养这么多人没事。哪知,生意一日不如一日,听戏的人少。好不容易有几个,还是来闹事砸场子的。”
女子惊讶道:“我听说,之前赵将军竖着走进来,横着走出去。会不会,是因为这事?”
“嘘!可别瞎说。没根据的事,若传了出去,被赵府的人听到了,保不准脑袋就丢了。碧云阁咱们还能说说,赵府的舌根,还是不要嚼了!”
“那……阁主病倒一事,是不是因为这个?”
伯父生病了?
宋砚身子一僵,银子捉襟见肘,以及伯父生病这事,他怎么丝毫不知情?
“许是吧。”那人迟疑道。
两人交谈声越来越远,“看来,最近是得苦些了,可怜俞阁主,这么个大好人,碧云阁的生意,怕是要做不下去了。”等到二人完全走远,宋砚才站起来。站着愣了一会儿,才将掌心里的麻雀,放回树上的窝里去。算起来,他与俞伯父,有好些日子没见了。
想了想,他觉得该去看看。一为孝心,二为真相。希望从伯父那儿听到的,与现在听到的不同。
到了“碧阁”前,他又踌躇不决。“碧阁”是俞淮安住的地方,靠近后院,离种着千瓣莲花的池塘最近。宋砚抬起手,不知该不该落下,犹豫半晌,才轻轻落下,叩门。
房中传来声音:“谁啊?”
“伯父,是我。”宋砚回答。
安静了一会儿,传来接连不断的脚步声,随后,“咯吱”一声,房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俞淮安披着外衫,裤脚没扎在靴子里,头发也松散着。外面的阳光,透过宋砚,照在他面颊上,略显苍白,背也佝偻着。
“衍之,你怎么来了?伤好全了吗?”俞淮安问他,与此同时,倒了一盏茶,递给他。
宋砚连忙接过,扶着俞淮安坐下。“差不多了。想着许久不见伯父,来问候一声。”
俞淮安张了张嘴,突然咳了起来。纵使他衣袖掩住,咳声依旧响亮。见状,宋砚着急地起身,拍了拍他的后背,替他顺气,又倒了一杯水,递到俞淮安手中。“伯父,喝口水润润。您生病了吗?怎么不告诉我?”
喝过水后,俞淮安的脸色好了几分,方才咳的涨红,现下两腮红润,嘴唇发白,看着更添病意。他慈爱一笑,安慰道:“无妨。天气一会儿炎热,一会儿凉快,夜里温差大,忘了添床被子,这才着了凉,染上风寒。”
“请过大夫来吗?”
俞淮安颔首:“请了。大夫开了几贴药,说吃几天就没事了,不必担心。”
他虽这样说,宋砚还是不放心,打算再请大夫来一趟,当着他的面诊过脉,他才相信。想起花园听到的闲言碎语,宋砚欲言又止,想问问,却又不知从何问起。
见状,俞淮安疑惑道:“怎么了?是有什么话想说吗?”
犹豫了一会儿,宋砚才说道:“伯父,我听说近日碧云阁又收了一些门生,足有十几人。生意也不如以前,银子……便有点周转不开,这事,不知是不是真的?”
俞淮安正喝茶,一听这话,愣了一下,很快便反应过来,问他:“这话你听谁说的?俞允?还是你三师兄?”
“伯父,谁说的不要紧。要紧的是,这事是真的吗?来听戏的人不多,砸场子的倒是来了几个?”
俞淮安冲他安慰一笑:“没有的事。碧云阁这么些年来,也赚了不少银子,存了一大笔积蓄。最近生意是不好,但养几十号人,还是足够了。你放心,别听外面的人瞎说,伯父的话,你还不信吗?”
“我信,”宋砚颔首,“那您好好休息,我先回去了。”俞淮安点头,宋砚便离开了。
他信俞伯父,但不信他说的这几句话。
碧云阁的现状如何,今早亲自看看,不就知道了?果不其然,那两人说的话不假,生意全往畅书坊去了。余下的,要么是老熟人,要么是滋事挑衅的。砸桌子的砸桌子,扔茶盏的扔茶盏,阴阳怪气地说话,言语不敬,让人听了实在生气。